2023年09月29日
第A06版:牡丹园

浓情中秋

□贾硕

农人喜欢过节,多半是因为中国人骨子里是含蓄内敛的,平日里羞于向家人表达爱意,唯有过节可以放下身段跟孩子亲近。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最隆重的节日无外乎春节与中秋。春节是闲了一整个冬天,趁着年关忙一阵,于煎炸烹炒中安享团圆的热闹。中秋却完全不一样,因为中秋正赶上农忙。我记忆中的中秋,只是带有节日烙印的一个寻常农忙日子罢了。

中秋这天照例起了个大早,母亲带上干粮与水壶早早去地里掰玉米。这日的干粮并不是馍馍与咸鸭蛋,而是月饼,以示今日虽是农忙,但农人仍有节日的念想。这月饼是在邻村加工的,一进农历八月,母亲挑好日子,一大早就跟四邻相约,大家同去十里开外的一个村子去加工月饼。去的时候自备瓜子仁、花生仁和冰糖、白糖,这些都是平日里很难吃到的零嘴,这些美味的食物最终会汇集到一个个盘子大的月饼上。这加工好的月饼是真难吃,硬邦邦的不说,咬一口就是硌掉牙的冰糖,甜得发腻,细细咂摸还有点橘子皮的味道,吐出来一看,居然是青红丝。很难想象如此美味的零嘴汇聚在一起会是如此难以下咽的味道,然而每年母亲都加工这种盘子大的五仁月饼,似乎没有五仁月饼,就不算过节。

白露已过,早间的田野有浓重的露水,深秋的风已有些许凉意。我们穿着长衣长裤,头戴草帽钻进玉米地里。此时的玉米叶子多半已经枯黄,玉米顶着褐色的缨子在秋风中咧开黄白的牙口炫耀着这一季的成果。底层的玉米叶子已经被扒得干干净净,玉米的秸秆像高脚的鹤排排站立,枯瘦而修长。掰到半晌,日头渐渐高升,身上像贴着一块濡湿的淤泥,闷热不堪。这时候就特别盼着能来一阵凉风,然而日头仍白花花地晒着,我突然无比想念在学堂的日子了。

母亲喊我们歇息,我们兄妹齐齐聚到地头的杨树下喝水。母亲的头上、身上沾满了褐色的玉米缨子,她瘦削的脸上常年呈现黝黑的古铜色。汗在她的脸上、脖颈上聚集,最后滚落到脚下的泥土里。整个暑天,母亲都泡在这庄稼地里,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砸落过母亲的汗水。她就着发烫的铝皮水壶咕咚咕咚喝水,半是调侃地问我们兄妹:“这不比上学强吧?”我们把头低低地伏着,并不作声。母亲不舍得多做歇息,重新钻进闷热的玉米丛林里去了。

我并不急着钻进玉米地里,而是盯着地头的草坡出神。河沟边的草坡上长了一丛很茂盛的“黑蛋蛋”。黑蛋蛋就是龙葵,成熟了的龙葵颜色紫赤,近似黑色,吃起来甜津津的,我们放羊的时候经常摘一捧,然后大把大把塞进嘴里。我喜滋滋地跑过去,摘了一小捧,连掌心都沾染成了紫赤色。我咂摸着黑蛋蛋清甜的余味,一片片灰白色的杨树叶子掉落到我的身上。我捡起一片,抬头仰望着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又片片坠落;我看到秋日里湛蓝而高远的鲁西南的天离我格外遥远;我看到成群的鸟雀掠过我的头顶,扑啦啦向远处飞去。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像这鸟雀一样,飞离这块庄稼地,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玉米被整车拉回家,堆积在院子里,状如小山。除了玉米,院子里还有整垛的花生和豆荚。院墙上紫色的眉豆爬了满架,丝瓜贴着墙根,蜷曲着须子占领高地,在电线上垂下十几个状如棒槌的丝瓜来。墙角白菜叶子被虫子咬出一个个虫眼,缺了边的叶子上还残留着菜青虫的排泄物。芫荽刚刚长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很好看。胡萝卜顶着翡翠的缨子与芫荽毗邻而居,辣萝卜碧绿的叶子下裸露着通红的脚脖子,隔着泥土我都能嗅到冬天腌辣萝卜的浓烈气味。这红红绿绿的菜园子简直有诗一般的美丽。然而我并没有闲暇去欣赏这生机盎然的菜园子,奶奶喊我扒玉米,哥哥则在一旁摔花生。迸溅的花生颗粒直接砸到我脸上,我气呼呼地坐到堆积如山的玉米堆里,机械地扒玉米,不知何时能干完这永无休止的农活。

奶奶穿着蓝布大衫,她坐在玉米山前一边扒玉米,一边跟我们说些从前的老话。什么早年间哪里有只硕大的老鼠被一只花狸猫给制服了,还有东北的深山里有“过狼爷”的,那是大批的狼在村子里经过了。狼从人的后背拍人的肩膀,这时你万不可回头,回头就会被咬断了喉咙。听到这里我就很悚然了,这时天已经黑了,月光清凉凉地洒进院子里,平铺在如山的玉米堆上,落在成垛的花生秧子上,洒在奶奶蓝色的斜襟大衫上。奶奶总是有无穷的故事,虽然听了百遍,但听到骇人处,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以前八月十五也吃月饼吗?”每当我这样问奶奶,她都会长叹一口气,跟我讲起“四斤半小麦吃俩月”的艰难过往来。说到动情处,还忍不住拭起泪来。这些老话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但我仍然愿意听奶奶提起,听着故事,就不觉得扒玉米是一件枯燥无聊的事情了。

待到月亮像个圆盘一样明晃晃地张挂在碧蓝的天幕上,父亲支起桌子喊我们供月了。这时,我们才恍然觉出今日的不同了。母亲和奶奶洗净了手去摆供品供月,每个人都喜滋滋的。供月的果品其实不过几个苹果、梨子和自家院子里结的石榴,糕点也只有母亲加工的月饼。但我们仍旧很高兴,因为不用干活,又可以吃到果品,这实在是难得的闲暇时刻。父亲从摩托车的后座上卸下来一整箱健力宝,那是我第一次喝碳酸饮料。哥哥摇晃得太厉害,滋湿了半截衣服。大家笑作一团,气氛活跃非常。父亲吩咐我们兄妹给我的大伯、二伯家送几瓶饮料,母亲早已封好了二斤月饼让我们带上。月饼是一处加工的,口味相同,都是清一色的五仁月饼,然而家家都在相互赠送月饼。彼此在大街上碰到,交流一句“你家玉米扒完了吗”,又愉快地跑走去别家送月饼。每到一家,映入眼帘的都是堆积如山的玉米。

月光清凉凉地洒满草垛,秋虫躲在草窠里不住地鸣唱,胡同里的花生秧子突然动了一下,一只刺猬笨拙地蠕动着,又慢吞吞地爬到草窠子里去了,唬了我一跳。我听着窸窸窣窣的虫唱,感觉这实在可以称得上一个浪漫的夜晚了。

第二天上学去,整个胡同里都是堆积的玉米棒子的外皮。我途经二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她庞大的腰身团坐在一个草篾子编的蒲团上,在极认真地编一个草绳。我盛赞了她的蒲团,她抬眼望见我,大声喊住我,并极响亮地打趣我:“二妮,这个蒲团以后给你做陪嫁。”

我咒骂着这个小脚老太太,飞也似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