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谢孔宾认为书法,笔画要有生命力、有质感,这个力度是含蓄深沉的、富有弹性的,而不是蛮力。这就像武林高手出招,看似轻轻一挥,实则蕴含千钧。每个字的结体都不一样,有长有短,有正有斜,书法家的个人修养、性情、爱好、意趣决定了所写字的结体千差万别。字体犹如人体,欣赏书法就是欣赏结体的美,让人产生意象和想象。一幅完整的书法作品还必须是有章法的,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疏密有致,舒展自如,整体协调,浑然天成,就像一曲优美的乐章,或粗犷豪迈,或轻松悠扬。
李雪晴在谢孔宾八十岁的时候曾写过一首《水调歌头——贺谢翁八十寿诞》:
仓颉传薪火,大地风雷生。牡丹又发时节,谢门气恢宏。胸中山峦氤氲,笔下江河纵横,九转丹功成。铮铮华夏韵,猎猎汉唐风。
耄耋岁,少年心,赤子情。不老山松,烂漫芬芳桃李竞。何惧蓬莱路远,从来志在云程,沧桑添豪情。泰山雄且秀,不必显峥嵘。
雪晴在这首词前有一小序曰:谢翁孔宾先生,一九三〇年生于单县乡村。八十年来,历经瘟疫、病痛、战乱、饥馑、运动浩劫,人生坎坷,命途多舛。然先生久负奇志,不甘沉沦,幼而荻芦作笔,少而负笈远学,壮而精研磨砺,终成大家。大师启功曾叹:先生如居京华,则已名闻天下。先生言忧患岁月,不晓生辰,依稀闻父母言生于春时,故八十年来,极少庆贺寿辰。言者淡淡,闻者太息。先生八十年,适逢沧桑之变,见证国家民族由贫弱忧患至崛起复兴。遂作长短句,不啻为先生寿,亦为民族祈,为国家庆。
在谢孔宾60岁后,进入20世纪90年代,他像齐白石,开始了衰年变法,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雄强的谢体书法。
赵统斌曾评价谢孔宾书法:
谢公于书法,时时求变,处处求变,于变中求进,变中求美。书体求变,真草隶篆不拘一体。同时,点画、结体亦务求变化。他最厌恶那种千篇一律的程式化的书写,认为那是书家的大敌。某年,一古稀老人携了盈抱书作让谢公“指教”。谢很为其精神所感动,便欣欣然展开细品。不想这近百幅作品,却张张相同,如出一辙,僵硬和刻板是它们共同的特点。当谢公得知老先生已如此这般写了几十年的时候,笑意顿失,愠怒中的话显得十分尖刻:“驴在磨道里,转一百圈还是驴,它不会成为千里马!”老先生闻听此话,再无多言,携卷而去。
求变,是一种心胸,一种境界,一种永远求索、不知停歇的精神,是一个人生命力、创造力的外化。
对谢孔宾的书法认识,我有一个过程。在我30岁的时候,当时觉得谢孔宾的书法,以苍茫沉郁、奇险奔放、满眼涌动、满耳布荡之势,与因袭精巧、空洞形式之作形成豁然比照。我虽是门外痴汉,一读先生书作,总是激动反侧,深深感到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强烈诱惑。
谢孔宾的书法和别人的迥异其趣,在大家看来,传统的书家其中固然多有佳作,但也多有不及谢体书法的地方。
传统的书法艺术,多的是情趣,是飘逸。就如谢先生为我写的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的一品《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这样的画面在多年前是十分欣赏的,常把“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看做人的至高境界,但后来想这样风雅,其实是可疑的。我们印象里的王冕,“种豆三亩,粟倍之,梅千树,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筑茅庐三间,题为“梅花屋”,这也够风雅的。但他在元大都,大小官员们蜂拥而来求他的书画,送来的画布堆积如山,他泼墨挥毫,“千花万蕊,俄顷即成”。画的是他最爱的梅花:“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倪云林史载是财主,日常生活里雅致得绝尘超世,素喜梧桐树,每天着人连树干用清水冲洗,厕所用香料制成,以鹅毛铺底,以免有不雅之思。但世事荒谬,当倪云林拒绝了张士诚弟弟的索画,正当他好端端地薰着香喝着酒游湖的途中,被张家人从船中拖出,狠狠揍一顿而羞辱。当他气息奄奄地回到家中,人们问他,挨打的时候为什么一声不吭?答曰:一说便俗。
董其昌,与淡墨宰相对应的是狼藉的声名。其作品人说脱俗孤洁,然这是令人怀疑的,他横暴乡里,在民间留下了“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的恶名。六十多岁强抢民女,激起江南民变,风起云涌的百姓武装起来攻打董府。董其昌亲自指挥家丁,从屋顶往下面浇粪以还击,终于抵挡不住,庄园被愤怒的群众烧为白地。
齐白石早年当木匠,发现画画钱好赚,就改行做了画师。他擅长替人画像,又逼真又创新,像土财主家的老太太,就猛上金粉朱砂,画得满纸金光,富贵逼人。他给盐商画山水,盐商喜欢富贵气,他就拼命地上颜料,光石绿就用了两斤,堆出来那真是金碧辉煌,换了白银三百二十两。在友人笔下,白石老人平生不喜与官宦来往,看到有官在,往往走避之。但他自己坦率地在自传中写道,不仅与官人们交情甚好,甚至还两度到这些朋友家做西席,教他们的如夫人学画。
知道了这些,你就会对那些典雅抱有冷眼的会心了。我有时想,所谓典雅,离假近而离苦乐兼有的世间远。人都是如菊花那样地淡下去,那这样的人生是一种逃避与孱弱,那些看似潇散的神态,其实内里有各种隐痛而未知吧。那样的书法是一种障眼方,现在人如果还是陶醉在这样的风雅里,是一种遁世的修为,或是拙劣的模拟。
正因此故,谢先生的书法仿佛是对那些风雅书法、小格调书法并不上心,他的书法是无论如何也潇洒不起来的。所谓故弄玄虚,是谢先生所鄙视的。书法的美,是一种自由的生态,书法的创作只有回到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书家只有以一种大自由的状态,才能获得一种大解脱、大解放,只有对传统积习的决裂,才能书写自己胸中的悲慨、喜怒、窘穷,以一种勃郁的生命力排山倒海,一路推进。
谢先生的书法,我以为里面包含着一种力,我命名为:能。这是一种生命的转化,这是笔画的质量和速度转化的,这是线条和空间切割而来的。谢先生曾和我谈起过古代日本一个画家画的梅花比别的画家都红,都夺目,人们一直不解。后来人们发现,他是躲在画室里,不是用朱砂,而是用舌血点染梅花的蕊,一滴血是一片花瓣,五滴血就成一朵梅花。
也许,我们感到谢先生的字比别人的黑,纸上着墨的力度比别人强悍,有一种强大的震撼力。这是一种能,这种能在此前的书法史上是难得一见的,这不是所谓技法所能到达的境界。
书论中谈技法的多,但都限于一枝一叶,是初学者的门径,但就如作诗,过多地在字句上雕琢,那就落入陈陈相因的窠臼。钱钟书引孙子论兵语喻作诗:“始如处女,终如脱兔。”又引曾茶山诗:“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
谢先生的书法,我以为是:勃郁与悲慨两类。勃郁,也有称作郁勃的,原本是指风回旋貌,龙蛇盘屈状,也指生命力和气势旺盛,充满生机。如《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三》:“晨起,浓云犹郁勃,惟东方已开”。《中国同盟会宣言》:“吾党义烈之士,对兹山河,雄心勃郁,其亦力任艰巨,以光吾国而发挥其种性乎。”鲁迅《坟·摩罗诗力说》:“精神郁勃,莫可制抑。”
勃郁,再就是指内有郁结块垒,如黄景仁《闻龚爱督从河南归》诗:“知君怀古意郁勃,乃使黄河一线盘君胸。”把这些对勃郁的诠释来形容谢先生的书法风格是十分贴切的,特别是他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字,多的是方笔转折,有一种怒不可遏、酣畅淋漓的感觉。
谢先生出身贫寒,苦难磨砺成了他自尊的源头,也是他选择书法作为一种抗争的形式。在那个时代,寒门子弟很少读书,而谢先生读书的时候,个头和年龄比同班的学生要超出许多。乡间的闭塞没有使他成为眼界狭窄的目光短浅者,也没有染上那些乡间人有的江湖气。看谢先生年轻时候的照片,你看到的是那种峭拔与精神的傲人。这种气息到老,也没有耗散半分。
谢先生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家庭迭遭变故,与女儿相依为命,那时国家也陷入混乱。家国的茫然,人生的苦闷,怎样排遣来自内与外、肉体与精神的压迫?
鲁迅翻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认为,艺术家之所以从事创作,乃是因为生命力受到了压抑,由这种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就是艺术的根底。生命力和欲求受到强制压抑,便产生出人间的无尽苦闷,这种苦闷情绪的发泄,便是艺术创造的原动力。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上的象征主义。这种生命力的突进,实际上就是个性表现的欲求,而表现个性,就是创造生活。谢先生的青壮时期,书法成了他排遣郁结的工具,书法是他创造自己的象征,这恰合弗洛伊德的观点,内在的力比多无法排遣,总要有一种通道,于是书法就成了先生抒情的情人,情感的寄托物、象征物。人的痛苦在于社会的文化所塑造的我(所谓道德的伦理的)与本位的我(肉身的、生理的)的无限地搏战与较量。佛家说: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故显。这话来解释此时此景的谢先生最合适。
在乱世,谢先生没有沉沦,没有放纵,而是实践着一种创造的生活,在颜真卿之外,于周秦彝鼎、两汉吉金探源,以窥书法的堂奥。
勃郁的风格,我以为汉简和魏碑最能代表。我曾和谢先生谈起汉简,先生说那些无名的书家,无意于成书家,纵横无不可,以真面目示人。出土汉简墨色耀人,千年之下,犹能撼人眼目,汉简的艺术特质是率意外露,以拙生巧。率意是简书的灵魂,从艺术美的角度来看,率意虽然与当时实用有关,但它所形成的艺术上的自然情趣,是无意中对自然美的追求。到了唐代以后,书法开始有意识地追求,率真的意味淡了,这时的书法离刻意近,离自然远,离表现近,离本真远。
勃郁是对现实的反映,魏晋南朝的书法,多的是空灵,笔墨也简净,但人们看出的是玩味,是逸兴,墨色来得萧疏;这和勃郁的风致不相类,人们常把书法的取向放在所谓魏晋笔意,这多的是追求的出世的把玩,而少了一种对现实人生的介入态度。而谢先生的人生襟抱却在此处和一些传统士人文化情趣相左。
取法传统,是法的精神,不是笔画,怎样的线条和心灵近就怎样下笔,不要说这一笔来自谁、模拟谁。谢先生的书法语言谁也不像,但他的这种书法言语,是从汉碑、钟鼎悟道的,他在大量临摹大篆钟鼎,特别是那些汉简章草亲近的过程中,他获得了一种神示,一种自信和自觉。
看谢先生的书法,在勃郁的生命力和能之外,另别有滋味存焉。这滋味,即:悲慨。
《二十四诗品》有《悲慨》一节: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大风掀起巨浪,树木也被折断。在这痛苦得要死的时候,邀来伴我的人偏不来。百年光阴如流水一样地逝去,一切繁华富贵,而今又安在!世道一天天地崩溃,这使得有雄才大略的人也束手无策。壮士拔剑,仰天长叹,悲从中来!这悲愤好似秋风凋木叶,漏雨滴苍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