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厚珉
我的少年记忆,麦收季是农民赖以生存而又趋之若鹜且苦于劳作的一道关口,俗称“麦口”。
一到“麦口”,学校要放麦假,《麦假记事》是小学至初中甚至高中年级老师必命的假期作文题。
我上小学、初中都在黄河故道的一个偏僻的村办学校,从开始写作文的三年级再到镇上就读县办高中,《麦假记事》整整写了九个年级。
小学三四年级的《麦假记事》记不了也记不清“麦事儿”,读五年级的那一年麦收季是例外。父亲对我说,麦收后即到了暑假,你就小学毕业了,长成大人了,拿的起镰刀了,能收粮食了!
骄阳当头,气温炎热,眼瞅着前面一望无际的麦垄,要一把接一把地将焦黄挺硬的麦秆子强揽于赤裸臂腕,右手还要吃力地拉回钝刃的镰刀,且要忍受着麦芒的刺扎、太阳的炙烤、土地的蒸煮,心生畏惧,且又无可奈何!
父亲折回,与我相对而遇。他仰直了腰板,对我说,耕地种粮是咱乡下人的本分,既填饱了咱自个儿的肚子,还为国家建设做出了贡献,虽然很辛苦,但也最光荣!父亲的话由衷而真切,瞬间让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的自豪感。
地头小憩,邻家二奶奶赶来捡拾麦穗子,对我父亲有些埋怨:栓子,你眼瞅瞅,你家地里落得麦穗子最多!父亲回答,待会儿俺捡拾净了!
我好生疑惑,问二奶奶,你拾麦穗子,咋还嫌俺落得多呀!二奶奶笑而不答。父亲马上对我说,二奶奶是心疼粮食,害怕糟蹋粮食。
父亲还给我讲起二奶奶家的事儿。二奶奶原有五个孩子,老二老三都是因为过歉年夭折的,后来二爷爷遛乡卖馍,死死地抱着筐里剩下的一个白面馍,饿死在路上。
父亲还说自个儿。他小时候,因为与他的小妹争抢粘在黑窝窝头上的指甲盖大的白面馍的皮儿,遭到爷爷的一记耳光……
是时,我突然明白了许多,经历饥荒岁月的一代人都有着挥之不去的饥饿情结,只有忍受饥馑痛苦的人才对粮食有一种近乎极致的珍爱。
这个麦假,我把二奶奶拾麦的见闻写进《麦收记事》里,被老师作为范文刊登在《黑板报》上的麦假专期。
我上初二的麦假,父亲生疾,母亲羸弱,难负麦收之重,我和弟弟、妹妹便成了主力。
时至午时,太阳好像又下沉了,更烈了,望不到尽头的麦子仍在若无其事地等待我们挥镰收割……
当我无奈地举目远眺,突然看到远远的对面地头,一帮人排成一溜儿,齐头并进向着我们这边,风卷残云般涌来。父亲兴奋地说,这是你奎爷爷家的一帮人,他们帮咱来了!
母亲欣慰地说,咱也别消停,迎上呗!我和弟弟、妹妹同声应允,几乎一顿饭的功夫就与奎爷爷一帮人会合了。
奎爷爷的嗓音很洪亮,俺赶往收割大堤上的麦子,经过这里,顺路顺手给你家捎带割了!
父亲对我说,奎爷爷一帮人并不该路过咱家的麦地,是故意绕道帮咱!我蓦然回头张望,只见奎爷爷一帮人提镰搭肩,凌乱疾步于黄天厚土之上,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背影在热浪翻滚中飘忽而去。
栓子,大堤上你家的那块麦子,俺也顺路顺手给你家捎带割了……苍茫的田野上,再次回荡奎爷爷洪亮的嗓音。
这个麦假的《麦收记事》,我记录了奎爷爷一帮人,写到回荡原野的嗓音和疾步飘忽的背影,不觉泪水潸然。开学后,我的作文被老师推荐到市报上刊发,还被市广播电台摘播……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农业现代化水平逐渐提高,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麦口”一说成为历史,学校不再放麦假,《麦收记事》也自然退出了作文簿。
一直以来,我对《麦收记事》情有独钟,每到麦收季节,仍然记录相关麦收的所见所闻的点点滴滴,时不时见诸报端,字里行间蕴含着乡风乡俗、乡音乡情,皆是难以忘怀的美丽乡愁……
我觉得,人生之际,少不了“麦收季”,一些事情,须要记下来,留作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