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光乐
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她勤劳、质朴、坚韧、善良,为人谦和可亲。
1942年7月,母亲出生在安丘西南山区一个极为普通的小村落,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母亲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曾经讨过荒、要过饭,后来又经历了大集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开放等阶段。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就像一个陀螺,一刻也闲不下来。母亲常常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白天参加完大集体的劳动,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继续操持家务,再为我们姐弟五人缝补浆洗。有时,深夜我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们做鞋子。我始终认为,世上所有的苦难几乎都被母亲吃尽了,她那饱经风霜的脸庞和满头华发诉说着岁月的峥嵘。
母亲的童年充满了辛酸、苦难与泪水,艰苦的生活也锻造了母亲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品格。1947年9月,已担任排长的姥爷随陈毅率领的华东野战军主力部队进入鲁西南地区,与国民党军第五十七师展开激战,不幸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时年34岁,后被安葬在这片洒过热血的土地上。姥爷牺牲后,年仅5岁的母亲便和姥娘、年幼的舅舅、小姨一家四口相依为命,稚嫩的双肩过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那个年代,山村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姥娘独自一人拖家带口过日子,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母亲也尝尽了生活的疾苦。单就生活用水来说,需要到七八百米外的南大池去挑,这对母亲就是个极大的考验。母亲从八岁开始挑水。当时挑水只有木桶,两个木桶就达40斤。刚开始挑,也只能在每个桶里盛个五六斤,担上水后,整个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关键是路还不好走,一路上坡,累得母亲气喘吁吁。等母亲磕磕碰碰地把水挑回家,人一下子瘫倒在地。有时,姥娘心疼母亲,就拿根扁担和母亲去大池抬水。母亲个子高,步伐大,姥娘是“三寸金莲”,娘俩步调不一致,有时母亲走快了,姥娘那头的扁担就会脱落,盛水的罐子就会一下子摔在地上,那时不知摔坏了多少个罐子。吃水倒是好说,只要肯出点力就会有水喝。当时最难的是姥娘家没粮食吃,其实大多数人家都没吃的。当青菜吃完了,就上山坡挖野菜,甚至吃树叶。最后没办法,姥娘便领着母亲到外面去要饭。母亲说,解放前那几年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是吃糠咽菜熬过来的。母亲还说,她吃过树叶,不消化不说,整个人身体浮肿,大腿一按一个窝。解放后,姥娘一家靠国家对烈士家属的救济才勉强度日。
后来,母亲嫁给了本村的父亲,而父亲的家境与大多数家庭一样,少吃缺穿,十分窘迫。我的爷爷去世早,大姑出嫁后,奶奶和父亲、二姑三人相依为命,过着艰难清苦的日子。母亲嫁过来后,就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忙完大集体的活,又忙着家务,照看孩子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几年,因庄稼歉收,有些人家断粮了,便去撸些榆钱叶、洋槐花,挖点野菜作为补充。等这些都被吃完,有人开始出去要饭了。父亲家里也没粮了,大姐当时只有一岁,嗷嗷待哺,可是家里连一片地瓜干都没有。大活人总不能被饿着,母亲也跟着村里人出去要饭了。
改革开放后,经济社会各项事业得到迅猛发展,农村各方面条件也得到很大改善。特别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群众把土地看得金贵,精耕细作。当年,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面,我家也基本实现了白面自由,人们再也不为吃穿发愁了。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家乡的日子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父母依靠党的好政策,开过代销点,养过猪羊,种过果树,走街串巷卖过油条、蔬菜等。在父母的努力下,我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
农村大集体时,母亲的能干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就连男劳力也自愧不如。当时,农村生产力低下,加之山地多,山高坡陡,庄稼丰收了只能靠人工肩挑背驮。母亲说,她从12岁就参加大集体劳动,在体力最好的年龄,为了多挣工分,劳动强度达到了极限。那一年,因母亲劳动积极,表现突出,被生产队奖励了30元钱。后来,母亲又好多次被表扬奖励。
由于过度劳累,母亲的脖子后面被生生压起了一个大肉包,双手十指严重变形,直到现在还伸不直。母亲不仅要参加本村的农业生产,也到外地出过工,特别是冬闲时节,母亲随男劳力一道参加水利工程建设,先后修过水库,筑过坝,砸过夯,挖过沟。当地比较有名的牟山水库、于家河水库、圈河水库等,都有母亲洒下的辛勤汗水。土地实行承包责任制后,母亲这辈人又缴过公粮,缴过提留款,缴过农业税。客观地说,母亲这辈人,从小处讲是给村集体做出贡献的,从大处讲也是给国家做出贡献的。
在地里耕耘了一辈子的母亲更明白“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等道理。她常说:“只要人对地好,地就会对人好。”母亲对赖以生存的土地有着一种天然的敬畏。她深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爱得是那么深沉、那么炽热、那么虔诚,这种爱是融入骨子和血脉的。作为农人,一个汗珠子摔成八瓣,期盼的就是有个好收成。母亲和父亲珍视土地,每每总是精耕细作,把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庄稼地里几乎见不到荒草。我老家南崖头地里的9棵山楂树和12棵樱桃树,在母亲的精心打理下,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每年都会结出不少果实。在我看来,这些树就是母亲的命根子,这个小小的果园又何尝不是她的精神家园呢?
母亲是位热心肠的人,经常教育我们从小要多行善事,多做好事,行善积德。母亲嫁给父亲后,发现邻居大奶奶家生活十分艰难,因为大奶奶小脚,干活多有不便,便义务承担起照顾大奶奶的责任,这一照顾就是40年。母亲只上过3年小学,虽讲不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来,但她助人为乐、乐善好施的品格却深深影响了我们姐弟几人,等我们渐渐长大,能担水了,便接替了母亲给大奶奶挑水的义务。在母亲和姐姐们的照顾下,大奶奶活到近90岁离世,母亲又帮着村委料理了大奶奶的后事。
母亲对儿女的管教十分严格。她用朴素的思想和言行教给我们为人处事的道理,告诫我们要守规矩、懂礼貌,如见到长辈要打招呼,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不要敲碗等等。儿时发生的两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件事是我因偷钱买糖块挨打,另一件事是弟弟因不懂规矩挨打。等我和弟弟长大后,正是家里需要劳力的时候。尽管父母年龄大了,却没有把我俩留在身边,而是支持我们参军报国,鼓励我们到部队建功立业。后来,我和弟弟先后入伍。服役期间,我俩谨记父母的嘱托,爱岗敬业,踏实肯干,多次立功受奖。弟弟军校毕业后成为空军某部技术骨干,我作为武警总队优秀新闻宣传人才被继续留队工作。
如今,历经沧桑的母亲不仅领到了养老金,作为烈属子女又在几年前领到了国家发放的抚恤金。这对母亲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体现了党和国家对农民阶层的尊重与关怀,体现了对革命烈士的尊重及其子女的关怀。每谈及姥爷,母亲至今不能释怀,双眼总是满含泪水。姥爷之于母亲,印象是模糊的;姥爷的牺牲之于母亲,也是最为沉重的打击。我深深懂得,一个5岁的孩子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母亲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因为这泪水不仅包含着对姥爷的深切怀念,也包含着母亲成长历程中太多的辛酸与无奈。母亲曾听我奶奶说过,我姥爷长得高大魁梧,相貌俊朗,一表人才,为人诚恳。冥冥之中,也许是缘分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当兵来到了菏泽,来到了这片被姥爷及先烈鲜血浸染过的土地上。我曾先后多次到过沙土镇,寻访姥爷的革命足迹,缅怀先烈们的丰功伟绩。母亲曾深情地对我说:“国家没有忘记生活在农村的革命烈士子女们,我这把年纪还能领到国家抚恤金,这得感谢共产党,感谢新时代!”这是母亲的肺腑之言。
生活在繁华盛世,沐浴着党的恩泽,母亲内心是幸福的,也是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