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来源: 牡丹晚报 发表时间: 2025-03-26 09:49
□韩旭
一
闲时翻看吴昌硕牡丹图册,墨韵酣畅,满纸铿锵,宛如侠士舞剑,凌厉招式中闪烁着冷峻的锋芒。有一幅题曰:“本来水际竹间芳,品第谁分紫与黄。一自移根归上苑,顿看富贵重称王。”缶翁作画,善用金石之法,笔下牡丹有风骨,无俗脂,生意勃然,苍劲深沉。
中国的历史传统中,讲求文化的寄寓和精神的寄托,由此诞生了“可游可居”的山水画和“托物言志”的花鸟画。现在看来,那些自我陶醉式的文化游戏,着实挺有意思。山顶旭日、涧边飞瀑、松下白鹤、亭旁竹菊……看似平常无奇的现实物象,却在画者与观者之间编织了一根隐喻的文化链条,得之心而寓之目也。
世人皆爱牡丹,画家尤甚。宋元以降,牡丹频入图绘,被人们寄予了美好的寓意,国色天香,富贵吉祥。但在一些另类的清高文人眼里,难免流入庸俗,斥其“媚而无骨”“俗不可耐”。及至明清,新一派文人画家悄然崛起,他们尽洗前人习气,画中牡丹少了脂粉,多了面目,变了风格。徐渭之孤愤野逸,石涛之清雅脱俗,八大山人之遗世独立,至于任伯年、蒲华、赵之谦、齐白石、陈半丁一众,皆是各擅其法、各得其格。
吴昌硕晚年喜画牡丹,常以水仙和顽石相伴。用他的话说:“画牡丹易俗,画水仙易琐碎,只有加上石头,才能避免这种弊病。”他八十岁时画有一幅《牡丹水仙图》,现藏于吉林省博物馆,就是以牡丹、水仙、石头三者入画,自题诗曰:“红时槛外春风拂,香处毫端水佩横。富贵神仙浑不羡,自高唯有石先生。”牡丹象征富贵,水仙意为神仙。意思是富贵也好,神仙也罢,全都不羡慕,唯独敬佩“石先生”那坚贞耿介的品性。此作笔墨浑厚古拙,画面完整和谐,意蕴深远,堪称其晚期创作的代表作。
近来有画评者说,吴昌硕的牡丹“风姿绰约”“雍容华贵”云云。我以为,这样的评价不过是莽夫之语、皮相之议罢了。国运不昌,难存圣洁之境;时运不济,哪有高贵可言?在一个苟延残喘的时代,连牡丹都会变得孤傲荒寒。令人悲叹的是,那些名垂后世的牡丹画家,有不少就生活在那样的时代。艺道之巧拙意趣,人道之宠辱贵贱,怕是都尝遍了。他们在“似与不似之间”画出了牡丹的富贵气象,也画出了骨子里的不屈与抗争。后人师其法、摹其迹,却难入其心、难共其情,仅得皮毛而已。有个叫许冬林的作家,写过一篇《牡丹旁的寒枝》,说吴昌硕画牡丹,常常在酣然盛开的牡丹花朵边,冷冷地立一两根寒枝。按照她的解释,这与吴昌硕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故而说“大约只有尝尽世态炎凉人世冷暖,才会懂得,在姹紫嫣红时节,依然不忘在心里立上几根寒枝”。此话虽文辞绉绉,却也颇有见地,缶翁若地下有知,定然欣慰。
吾乡菏泽,乃古曹州,盛产牡丹,是一望无际的大田牡丹。每逢谷雨时节,一片接一片,一垄连一垄,那硕大如盘的花头,集体挺直了茎秆,在广阔原野上迎风怒放……这才是“端居香国号花王”的风姿。只可惜,曾经留下无数经典牡丹图式供后人临摹的一代绘画大师,无福消受这上苍恩赐的国色芳华了。
毕竟,历史不能穿越。不然的话,我一定筹足三百大洋,赴沪上盛邀缶翁到菏泽,赏观牡丹,酌酒花下。饮至微醺,再请他绘制一幅丈二匹(传统书画规格)的盛世牡丹图……
二
传统民俗中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自小寒至谷雨,历时四个月,共八个节气,每个节气对应三候,古人为每候选了一种花做代表。“信”是诚信、守信的意思,应花期而来的风,即是花信风,于是便有了“二十四番花信风”:
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
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
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
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
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棠梨,三候蔷薇;
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
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
谷雨: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
文人尚雅,常以此赋诗填词,后世流传甚夥。我最喜欢南宋何应龙的《晓窗》:“桃花落尽李花残,女伴相期看牡丹。二十四番花信后,晓窗犹带几分寒。”牡丹是春天最后的盛宴。待到牡丹花谢,接着便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继而“落尽千红楝始花”。纵有国色天香,也留不住易逝的春光。在这位多愁善感的嘉泰进士笔下,淡淡的忧伤弥漫在南宋的暮春,皴染了一个朝代的悲情色调。若干年后,清末诗人洪炳文又聊发文思:“廿四番风留不住。欲写春光,且唤丹青补。”只可惜,相较于诗词文赋,历史上留存下来的画作并不多。较为有名的要属清代董诰所作《二十四番花信风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岭南画派开派宗师居廉也曾作《二十番花信风图册》,以撞水撞粉法绘制,堪称标树岭南画风的扛鼎之作。
事实上,这二十四种花卉也有高低贵贱之分。牡丹自然不必说了,梅花、山茶、水仙位列十大名花,兰花乃花中“四君子”之一,杏花、桃花、梨花、蔷薇、海棠也频频绽放于经典画籍中。而反观棠梨、菜花、桐花、麦花、柳花、楝花诸类,隐藏于田野间,不艳不娇,平淡无奇,难登画家案头。古人能将二十四种花卉同列一榜、同画一册,不啻是打破了门第之见。人犹如此,花又何尝不是?譬如牡丹,能居庙堂之高,也可处山野之远,虽有花王风范,但寻常百姓皆可种之养之。无论顺境逆境,她都不骄不躁不气不馁,努力绽放自己的精彩,与身边花草共同装扮五彩斑斓的春天。
有位画家朋友,以平尺方卡画了一套《二十四番花信风》赠我观赏,附诗曰:此二十四番花信风,皆依古语一候一花相对应,间有平常未习之花,忖之惶惶,然步行所居小区尽可觅得其真迹,次第应时览其荣枯,目识心记运于手,终成此巧合之善。拜观此二十四帧花卉图,色彩丰富、姿态各异。比如,梅花枝干穿插、沉稳老辣,梨花点点簇簇、清雅高洁,柳花风姿妩媚、自得韵味,桃花繁而有序、舒展自然,麦花细碎低调、朴实无华……整体而言,算得上画中佳品了。
我特意翻出了其中的牡丹图。朋友是画坛高手,这帧平尺小品采用大写意手法,单从技法上论,当属一流水平。但我总感觉习气过重,少了点新意,倒不如那些偏门的花品画得精彩。个中缘由,是否发人深思呢?
三
汪曾祺说过,生活,是很好玩的。这位文坛老顽童一生爱酒,爱美食,也爱花。他在《人间草木》中说,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于是,1983年谷雨后二日,他到了菏泽看牡丹。“一千亩盛开的牡丹,这真是一场花的盛宴,蜜的海洋。”他后来写了一篇游记《菏泽牡丹》,由衷感叹:“清代即有‘菏泽牡丹甲天下’之说。凡称某处某物甲天下者,每为天下人所不服。而称‘菏泽牡丹甲天下’,则天下人皆无异议。”
过去我总认为,他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多年后,才发现他话里虽然带些文人的感性,倒也的确名副其实。如今,菏泽栽植牡丹面积超过1.6万公顷,拥有9大色系、10大花型、1300多个品种,汇聚曹州牡丹园、中国牡丹园、百花园、古今园等10多个观赏胜地,是世界上面积最大、品种最多、花色最全的牡丹生产、科研、观赏区。
南朝谢灵运说,永嘉水际竹间多牡丹。牡丹本是山林旁的野生灌木,与平常草蔬无异,不免带有几分野性和骨气,即便后来移栽皇家宫苑,历经嫁接、杂交、栽培,依然难驯其性。后人考证,牡丹自宋代传至曹州,至明嘉靖年间,栽培已盛。曹州是出过响马的热血之地,这里的人,热烈、直率、豪爽、坚韧,骨子里长着一份倔强。呵!牡丹通灵,选对了脾性相投、气质契合的托付之地,一任天真烂漫,绵延千余载。
从种牡丹、养牡丹,到写牡丹、画牡丹,再到食牡丹、用牡丹。菏泽人接纳了牡丹,也爱上了牡丹,且把这种爱嵌入基因里,连呼吸都吐纳着牡丹花香气。
一株牡丹的价值有多大呢?根能入药,即为牡丹皮。经典中药方剂“金匮肾气丸”中,牡丹皮是佐药,发挥着清泻肝火的功效。在菏泽,有一家企业,专注于牡丹产品开发,有牡丹花茶、牡丹花蕊茶、牡丹糕饼、牡丹籽油、牡丹化妆品、牡丹保健品……我最喜欢他们的牡丹花蕊茶,采用牡丹花的嫩蕊,经过筛选、烘焙、炒制而成,沸水冲泡,茶汤顷刻变成金黄色,柔和,纯净,通透,品一口,唇齿留香。而那水中的嫩蕊,则像完成了一项庄重的使命,安静地躺在壶底,自由舒展,令人沉醉。
有一年,我请一位北京的画家画了一套牡丹四条屏。为表示感谢,我寄去了几盒牡丹花蕊茶,他品尝后甚为欢喜。后来他去南方写生,中途转道菏泽,我设宴尽地主之谊,喝的是一款本地酒。甫一开瓶,他说嗅到了淡淡的牡丹花香。我只当这是玩笑话,孰料作陪的一位朋友却大加赞赏,直呼画家为饮酒高手。据朋友介绍,这款酒早在源头上就已经融入了牡丹元素——厂家在酒曲及窖泥中添加了牡丹花瓣、花蕊和根茎,发酵成独具特色的“牡丹春曲”和微生物种群。在它们的催化下,那些上等的五粮原料,在窖池里产生了神奇的升华,最终流淌出具有生命色彩的琼浆。
是夜,众人开怀畅饮,不觉间已至深夜。待到酒阑人散,方见门外大雪纷飞,天地苍茫一色,广袤无痕。我想,田野中的牡丹,一定是被雪落的声音叫醒了,她们伸展着嫩红的娇芽,等待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