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钵

尤今

　　决定到沙漠去生活时，好友送了我一个古里古气的瓦钵，千叮万嘱要我带上，她说：“阿拉伯国家什么都有，但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瓦钵。”不愿拂逆她的好意，一路手提，抵达时，完好无损。

　　住在小白屋里，三餐有厨子煮好送上门来，瓦钵圆圆的肚子里装满了寂寞。初抵异域的新鲜感过尽后，日子慢慢有了黄连般的苦意。两岁多的泥泥水土不服，恹恹病倒。医生不晓得他的呼吸管道积满了脓，一味当成哮喘病来医，屡医不愈。好友千里迢迢地寄来了一包包配好的草药，嘱我以瓦钵熬煮。盖子一掀，瓦钵便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则则属于李时珍的故事。熬熬熬、煮煮煮，几个时辰过后，满钵深不可测的黑色液体静静地闪着自信的亮光。然而，味道实在太苦了，孩子喝一口，吐一口，徒劳无功。残留在瓦钵里的，尽是黑色的眼泪。

　　夜里清洗瓦钵时，母亲的脸，突然清晰地浮了上来。那时，家里经济情况不好，母亲时常坐在厨房一隅，以小小的炭炉和瓦钵为处在襁褓期的弟弟熬粥，为炭炉煽火时，肮里肮脏的灰烬飞满一头一脸，邋里邋遢地粘在三千烦恼丝上，但是，妈妈不以为苦，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当她从瓦钵倒出浓稠的粥时，疲乏的脸，总会泛起美丽的笑意。啊，瓦钵大大的肚子，盛满的是一代又一代无怨无悔的母爱呵！

　　回国后，几次搬家，镌刻着友情与回忆的瓦钵始终追随左右。生活渐上轨道，有闲情又有余暇时，决定以瓦钵酝酿一些 “美丽的情怀”。有些食物，一放进瓦钵，便会变戏法似地幻化为诗、衍化为歌。比方说吧，当一块块浸在黄酒、蒜泥和黑酱油的上好五花肉在瓦钵里发出快乐的吟诵时，我听到的，是来自宋朝苏东坡那清越的嗓音：“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还有，当瓦钵里的梅菜在肥肉的滋润下快活地舒展开来时，我听到的却是一阕一阕客家人的劳动之歌。

　　瓦钵很小，却容纳了一个横跨古今、超越国界的辽阔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