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 硕
我的家乡鲁西南,过年是一定要蒸馍的。
过了腊八,蒸馍就要提上日程了。年底的蒸馍馍不同于一年中的任何一次做馍,往常的馍用普通的蒸屉蒸上一屉两屉的零散着吃,但年底这次的做馍必须要用巨大的蒸屉,蒸够吃整个年下的,这可马虎不得。还没蒸馍呢,就提前定好日子了,邀请邻里亲朋来帮忙。
在大娘婶子们的吆喝声中,街上的气氛顿时热闹了起来。临近年关,大家平日打招呼的用语从每天的“你吃了吗”悄然变成了“你家做馍了吗”,此时的馍馍已经不仅仅是满足口腹之欲的每日餐桌上的辅佐食物,而俨然成了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一种能叩开新春那扇大门的最响亮的敲击声。
每到我家做馍的日子,总是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院子里水桶的叮当声、压水声、开门关门声。半梦半醒间听到鸡鸣声,母亲隔着窗棂喊我们兄妹起来帮忙。我睡眼蒙眬地蹲坐到灶台前烧火。红红的炉火把我的脸映得红红的,蹲坐在我脚边的狗儿周身的白毛在炉火映衬下也亮堂堂的。母亲系上围巾,拿过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葫芦,她手持葫芦把,用葫芦底均匀地碾压着锅里的豆馅。豆馅馍好吃与否,关键看豆馅调得好不好。母亲将红枣煮熟,掺上煮熟的红小豆、豇豆、红薯,把掺和在一起的这几样物件放在大铁锅里,用葫芦底细细地捣碎,一边捣一边抓起一把红糖撒在馅料中搅拌。升腾而起的甜津津的香味挑逗得我直咂吧舌头。母亲给我盛上满满一碗豆馅,看我香甜地嚼着,母亲笑着拢了拢汗津津的头发,提醒我:“小点火。”我忙不迭地应声着,还不忘把豆馅的甜香滋味塞满口齿。年味在孩子的舌尖都是甜津津的。
早饭还没撂下碗,大娘婶子们就相继来到了。前来帮忙的大娘婶子们各自备好了围裙,麻利地系好围裙,熟练地抬案板,和面,揉面团。都是一个村的乡邻,大家平日里经常走动,闲话家常,谁家勺大碗小的事儿都瞒不过邻居们。加上有赵大娘这个“包打听”,包馍的现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玩笑的同时一点都不耽误干活,主妇们一个个挽起袖子揉面的揉面,包馍的包馍,面团上下翻飞,面块像长在了她们手上一般,任由她们捏出种种形状,看得我眼花缭乱。笑闹间,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莲花瓣、石榴、大鱼或者燕子就诞生了。鱼寓意“年年有余”,燕子象征“大地回春”,莲花是极祥瑞的花,是富贵吉祥的象征。最有意思的是口里叼着钱币的胖胖的老母猪,肥头大耳,萌态十足,虽是面做的,但仍能看出它微笑的神态。这是“招财猪”,意为“招财进宝”,只有家里挣钱出力的男主人才有资格享用此物,在我家一般是归我父亲吃的。
馍馍里最精致的要数花糕了,一个个细长的面团被巧手的农妇们刻上各种花纹,以红枣镶嵌,面团莹白如玉,枣子鲜红透亮,一个个鲜亮的花糕就是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大人们包馍的时候是不喜欢小孩子多嘴的。盆里没有面了不能说“没有了”,只能说“满盆了”。农人们平日里并不敬鬼神,但在做馍这一天,对鬼神是充满敬畏的。蒸好的馒头如果又白又胖大,主人家都会喜气洋洋;倘若出锅的馒头皱巴巴的,主人家都会认为是被“鬼捏了”,并不忘咒骂几句去去邪气。刚出锅的馒头不能马上吃的,要先敬了神,给神灵摆上之后才能自己吃。这在年幼的我看来,过年在热闹中多了一层神秘,一种敬畏。
主妇们谈笑了一天,逗乐了一天,也忙活了一天,傍晚都相互道好着回到自己家去了。当最后一锅馍出锅时,在氤氲的雾气中我看到母亲喜滋滋地拾捡着白胖的馒头。母亲小心地捡几样最好的,每一样挑几个,用抹布包好,嘱咐我们兄妹挨个给邻居大娘婶子送去。
还没到家门口就闻见雾气升腾处浓浓的馍香。馍味里嗅出了麦子的香甜,嗅出了日子的和乐,嗅出了年的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