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酒
□远进
我在诸多圈子里以 “逃酒”闻名,当差评饮坛寡义少德之人。这些年,我被酒宴上的激战场面吓破了胆,本不善饮,又兼体质不称,赴宴大多出于敷衍,硬着头皮而去。屈居一隅,避之险要;能少一言,不多半句;能推半杯,不取三钱。十几年来从不免为己难,任凭天花乱坠,或狗血喷头,瞎子点灯白费蜡,我能做的就是始终陪着一张笑脸。
宁伤感情,不伤身体;三两酒量,严辞半斤,是我的基本原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我的临行誓言。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我的战略方针。起三起,按三按;如厕不成,退而针毡,是我的战术要点。逃过一劫算一劫,躲过一难是一难,是我的逃酒持久战。千般歉意,万般自惭,或以寡廉鲜耻,自取其辱;或投其所好,荤段爆料;万般无奈,忍痛割席,质以半爿上装,拂一袖而去,杨过般招摇过市。此乃我半生饮坛履历,一段屈辱档案。
我的饮坛寡德,乃后天养成,并非与酒俱来。少壮时数次酒殇,几近黄泉,眉宇间依稀新月之形,肩甲湾隐约吊臂之痛。也曾遭遇成群的拼命三郎,惊诧于酒宴上的轮番轰炸和“均罚”混战,威慑于“酒风即作风”和“喝死也要喝”的酒门戒律,邂逅于“白色”恐怖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眼睁睁几位同学好友英年早逝,或天命不惑,或而立弱冠。他们皆为酒场先烈,英雄好汉,或于政界如鱼得水,人中翘楚;或于学界著述等身,粉丝尽染。而今好汉不知何处去,只有我们这些缺德的还苟活于世。目睹三十年之怪现状,酒场博弈,了无胜算。明知山有虎,不向虎山行;退避三舍,不争一时之英雄。
我逃酒还与媳妇有关。每次为先烈送行,她都随我躬身接踵,泪洒灵前,回来痛定思痛,训教一番。后来凡入饭局,均须俯首机宜,耳提面命。妻为我精心设定“三不”《警酒通言》:不带头领酒,不打通关,更不与女士争芳斗艳。些小酒宴,叮嘱再三,早去早回,切勿流连,姜水濯之于足,奶茶饮于榻前。
俄而风云突变,风萧萧兮易水寒,恐受寡不敌众之困,四面楚歌之围。妻呆坐片刻,逡巡四壁,旋即家中一切收拾停当,备足三日干粮,素整衣饰,轻点绛唇,凛然前往,壮士断腕,火海刀山,一妇当关。搀扶家来一塌糊涂,兜肠连肚,泪水俱下,期期艾艾,如泣如诉。那大意都为我好,留下一室首脑,半壁江山,经营事业,顾后瞻前;区区一介民妇,孑身来去,勿恋性命之长短。
继以哽咽,肺腑连绵。君殁于前,妻终不弃;妻殁于前,未必百日为忌,续则年庚相当,勿贪妖艳,更绝好吃懒做之嫌;儿女虽则成年,亦须勤为探看,薄薪务留一半,勿让新妇席卷。
苦肉计用到这个份上,还能不逃酒么?准确地说,已经不是在逃酒,而是在逃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