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姥 姥

怀 念 姥 姥

□郭晓兰

　　 记忆里“姥姥”这个概念第一次和我联系到一起，是我七岁那年的某一天。放学后，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大胡子老头和一位干净利落的老太太。母亲说这个胡子老头就是我的姥爷，干净笑眯眯着的老太太就是姥姥。我悄悄拉母亲到一旁，问，就是你的爹娘吗？母亲很认真地点点头。是亲的吗？母亲更坚定地点点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一般，忽然掉下来一个姥姥和一个姥爷！多美好的事情啊！我忽地蹿出门，去告诉最爱护我的好朋友小芳 ，我也有姥姥和姥爷了！还是亲的！

　　 母亲说，在她十九岁那年，姥姥和姥爷逃荒去了东北，家里只剩下她和比她小几岁的大舅。这是姥姥和姥爷走后15年第一次回老家。随后的十几天里，放学后我就大跑回家，生怕天上掉下来的姥姥和姥爷不知道哪一天就又不见了。

　　 姥姥待我极好极好，比伙伴们口里任何人的姥姥都好，她白天有时搂我入怀，有时领我去赶集；夜晚让我陪着她睡，也搂我入怀！姥姥极爱干净，家里孩子多，东西乱得要命，脏得要命，她就手脚不停地把东西归位，摆弄，拾掇，洗涮，缝补！印象最深的，是姥姥教我叠衣服。我老是叠不好，不是这边叠宽了，就是那边叠宽了，要不就是搞得皱皱巴巴，姥姥不厌其烦地让我把一件衣服折腾来折腾去，就那么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指点着，直到我自己熟练满意自认为和姥姥叠得差不多一样好了为止。这种叠衣服的方法和习惯我一直保留到今天！每一次洗好衣服拾掇收纳，姥姥教的每一个步骤似乎还在耳边清晰地回响，姥姥笑眯眯的那双温暖的眼神似乎还在我身上飘荡！

　　 姥姥长得瘦瘦弱弱，但正是这瘦瘦弱弱，苍白了姥姥苦难的一生：姥姥的婆婆不喜欢瘦瘦弱弱的姥姥！四个儿媳中，姥姥活计做得最多，饭却让吃得最少，何况那样荒寒的年代。饭本就不多，或者很少，甚至几乎算没有。忍饥挨饿的姥姥忙活的当儿，家里有限的一点好吃的或吃的，常常都被她的婆婆躲起来独吞或者让他人独吞甚或瓜分。当时小小的母亲发现后就是说一说也会被挨骂，她保护不了她的母亲！更不幸的是，姥爷老实、木讷，又实在太不会做人。只要姥姥的婆婆说上一句姥姥不好或是不乖的话，同样劳苦不受喜欢的姥爷就闷着头对姥姥拳脚相向，以为这就是尽了最大的孝道。

　　 当一个人被家里人不在意、不在乎、不尊重、不心疼时，外人似乎就更有了不在意、不在乎、不尊重、不心疼的理由，哪怕这个人再无公害，再卑微迁就，再勤苦善良、再殷勤讨好。渐渐地，姥姥和姥爷连立足之地都换了又换，直至换到了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加上大时代的饥荒，最后姥爷和姥姥被迫带上小的儿女去闯关东，去了东北！

　　 终于在我放学后的某一天，从天上掉下来的姥姥和姥爷不见了。我哭着找了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都没有找到，就连姥姥的兰碎花包袱也没找到。我明白，姥姥和姥爷又去了那个姥姥口里很是遥远很是寒冷的地方：那个地方遥远得我拼尽全力呼喊姥姥和姥爷都难以听见；那个地方寒冷得母亲经常晚上偷偷起来纺花织布，偷攒棉花好给寒冷的姥姥他们寄去一点点温暖。我伤心得大哭起来，我扑向母亲，捶打着母亲，让她还我姥姥和姥爷。母亲安慰我说，好好听话，过年时说不定姥姥和姥爷又回来了。可是我一天一天地盼到了过年，过年后也盼了一天又一天，姥姥和姥爷始终没有回来。终于有一天，惯常来家坐坐的大舅这次来了竟然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上我很困很困去睡了他还没有走。就是这一次，母亲后来告诉我，大舅遵照姥姥的遗愿去东北背回了姥姥的尸身。四千里路云和月，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更难想象，姥姥和姥爷他们当年怎样忍饥挨饿、受寒受冻着，又以怎样的艰难拖儿带女用双足把这四千里路一步一步度量下来。母亲说姥姥回去后就一病不起，她逃荒之前的那个她们那代人看重的老宅，竟然不知归到某些什么人的名下了，要强的姥姥咽不下这口气，终于这口气要了她的命！

　　 我最最亲爱的姥姥啊，我一直白天盼、夜晚也盼着的姥姥啊，在我最最没有能力的时候你却仍在受苦；在我有能力的时候，你却再也呼唤不应、想见难见、苦盼空盼！我想怨，不知该怨谁；我想恨，却也不知该从何恨起！凉薄的日子遗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疼痛、想念、思念、怀念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