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出万丈高
□郭晓兰
小时候,村里有个扬琴世家。到了第三代,兄弟四人合演。论辈分,我称呼他们爷爷。大爷二爷四爷分别为头弦二弦三弦,三爷为琴师。三把弦子一台扬琴组成一个美妙的世界。
荒寒贫乏的岁月,他们走乡串镇演出,带回的是五谷杂粮,高粱、玉米、小麦之类,每逢年节,免费为乡亲们演出乐呵。 每逢这样的时节,我就早早地搬着小凳子去占地方,想着离得近些再近些。我一直纳闷,两支竹棒——后来知道那叫琴竹,腾挪跳跃,敲在琴弦上竟能发出如此美妙的旋律!时而朦胧雄厚深沉;时而纯净透明清脆;时而瀑布飞溅,马蹄轻踏;时而深山远寺,仙乐飘逸。那种玉盘里落不尽大珠小珠的韵味,那种吟唱不尽的悱恻缠绵,那种叮叮咚咚温润甜蜜人的音律,我热望之至,神往之至。
每次演出开始,要搭个小段,烘托气氛,等待饭晚的乡亲。最常搭的小段是《拾棉花》、《狸猫学艺》。两个小段我都能背下来,最喜欢《狸猫学艺》。二胡琴声一起,伴着琴音,三爷开唱:太阳一出万丈高,落到西山白马桥,桥东里有棵老柳树,树大根深长得牢……我精神满满,乐此不疲,村里孩子们早都热闹玩够去睡了,直到演出结束,才恋恋不舍地被母亲拉走。
那样的时节,真好!一有空闲,我就领着妹妹到三爷处。三爷有时兴致好,滔滔不绝给我讲。这是面板,选用的是优良梧桐木;那是山口,选用名贵红木,花了不少钱,可以作为传家宝呢!我艳羡爱惜地摸来摸去,偶尔摸起琴竹敲几下,三爷就得意地讲弹、滑、点等技法,这些哪里重要,我只是假装听懂连连点头,就为了多摸打几下。
三爷的儿子,儿子的儿子都不爱扬琴,孙女他又不肯教,于是三爷常常叹息可惜了,可惜了。大爷去世后,便很少再外出,不久,二爷长病卧床,三爷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的儿媳说:老爷子魔怔了,一天听不见一句话,常常一个人在琴房里弹呀唱呀,太阳又出了,出了又落了,老柳树去白马桥了……说者听着笑做一团。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愣是不肯进校门,口里说着帮母亲看妹妹,实在是不舍得失去接近三爷和扬琴的机会。死活要拜师。不知母亲怎样说服沉默寡言的三爷来当说客,三爷要我去上学。说必须上了学,认了字,才肯教我,也才学得懂,学得快,学得好。三爷说的一定不错的,我这才有点放心地跨进了校门。
三爷还没来得及教我,就偏瘫了。他经常一个人歪着身子颤巍巍挪动一个小凳子活动,他说不清楚话,教不得我了!我还是放学就去看他,用手摸摸扬琴,敲几下,用稚嫩的童声给他唱:太阳一出万丈高,落到西山白马桥,桥东里有棵老柳树,树大根深长得牢 ……三爷笑,一笑就流口水,口里含混不清地比划……
三爷走了。听说手里紧紧握着那两支跟了他一辈子的琴竹。但他那个扬琴怎么样了呢?我去三爷家里问过好几次,一次告诉我说坏了,当柴烧了;一次告诉我说三十块钱卖了;一次告诉我说随三爷下葬了。我冥思苦想不得答案。想得太多,头疼;想不通,更头疼;想透了,心疼。
后来,参加了工作,一次偶然接触到吕剧,心中猛地一震!琴弦合奏的美妙里,有二弦,有坠琴,有琵琶,另一种就是心心念念的扬琴!相逢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我买了音箱,买了话筒,开始了扰民的爱好,勤奋痴迷乐此不疲地学起了吕剧……一有空闲,随着醉人的旋律,我就咿咿呀呀地开始我的欢喜。邻居悄悄问我的先生,听着嫂子又唱了,没事吧?问得多了,我开始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像神经了吗?高歌不正常么,为了热闹的生命?为什么不呢?
“菩提落子无一树,我要的是一语一禅一佛悟;桃花十里植一岸,我要的是一箫一琴一世安”。忽然间我似乎有点懂了三爷。 于是,常常,我把家里的碗摆到桌上一大片,用筷子敲击伴奏对着家里的老猫开唱:太阳一出万丈高,落到西山白马桥,桥东里有棵老柳树,树大根深长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