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花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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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晓兰
忽然间,很是想念儿时家乡的花鼓,很是想念。觉得它好过世上任何娱乐,无论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还是低调、奢华、有内涵的。它,好到了心尖尖上。
那时候,煤油玻璃灯一点,腰鼓、梆子、铜锣一敲,大家就开始各自圈占观演的地盘,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凳子抑或凉席,呼啦啦一放,就是天地间最原始而华美的剧场。演唱花鼓的是爷爷奶奶辈的老夫妻俩,带着大儿子和大儿媳,还有收的一男一女两个徒弟。迷幻缱绻的星光下,一灯如豆空旷的场地上,几乎全村人乌压压那么或坐或蹲或远远的一站,甚是壮观。至于唱的什么,似乎无关紧要,戏里的悲喜,亦是无谓。每每那边锣声一响,我就撒腿一阵风似的跑去,也不管母亲追在身后嘱托了什么。
那个爷爷唱得真好,好到不真,好到心惊。我在他浑厚高亢的唱腔里迷醉着徜徉。这是来自长空高远雄浑的粗犷,抑或是广袤大地深处深沉的回响,也像是黄河岸边水波有力地冲撞激荡,更仿佛急风骤雨拍击无边秋禾的啸响,间以绵绵细雨润泽初春麦苗轻柔簌簌的无声欢畅,甚至能令人捕捉到千年古巷时光烟雨里那个横吹竹笛的牧童倒骑着的牛哞的悠长……那个奶奶仙女似的令人喜欢。对,就是仙女。没有比仙女更令人神往的美丽神韵。妆扮好的她随着轻敲的鼓声,慢打的梆子那么袅袅婷婷的一转,一舞,婉婉转转地一唱,真是说不出的心尖尖的好。她转动了落花轻扬的烂漫,舞碎了明月轻柔的光芒,唱响了温婉柔情的千回百转,更带有田间枝头黄鹂的鸣唱,透着碧蝶黄蜂奔忙的花香。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那种富有魔力的气场,不是妩媚,不是烈艳,而是一股狐媚的妖气,一经沾染,令人再也难以远离。她的儿媳和徒弟无论怎么唱,总似少了那么一种风雅和韵味。这种气韵,无关声音,无关扮相。很多时候,痴迷的晕乎乎的我喜欢在奶奶门前晃荡,就是眼巴巴地希望能多一次,更多一次地看到我心里的仙女生活中的模样。
他们从什么时候进行的开唱,师傅是谁,又是哪一个第一次用这种风韵把潜存在心灵深处的那一根混沌蒙昧的神经撞响?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原本就这么唱着,从我记事起,他们一直走街串镇,在乡野在村舍在庙会在婚丧嫁娶时或锦上添花或雪上加霜地这么唱着。后来,我一直求学、工作在外,孜孜以求;爷爷奶奶和她的花鼓班走镇串乡,行走在她的江湖。再后来,奶奶去世。在她起丧的那天,那个爷爷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不让任何人打扰地把腰间小鼓敲了一天,她的大儿子则要带着她的花鼓班子为她唱上一场,送她最后一程。二儿子气急败坏地叫嚷,你要敢唱,我把你桌子给掀喽!怎么说,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娘没了,你还唱?!外人看了,知道的,说你唱给娘听,不知道的,会说你乐呵个什么劲?以后咱也不出去讨饭了,我给你发工资!中不?大儿子躲躲脚,狠狠地扔出“我乐意!”然后以他的半哭半唱,送了老娘。老娘入土后,他一个人又坐在娘的坟前,放开喉咙,唱了一出又一出。一个男人,坐在空旷的坟场里涕泪滂沱地嘶吼,那种寥落的苍茫回荡在莽苍的大地间,显得那么苍凉,那么悲壮!直到声嘶力竭,喑哑无声,作罢。
时令徙转,浪里浮沉,生活仍在热热闹闹地继续。大儿子带着母亲的花鼓班子仍然走镇串乡,行走在她曾经流转的江湖,把原本苦兮兮的生存途径过成乐哈哈的生活方式;二儿子仍然风风火火地做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缤纷灿烂着原本就富丽喧哗的世界;而我,因为再也见不到我可爱可亲的乡邻,听不到原汁原味带有那种特别风雅和韵味却愈来愈寥落冷清的花鼓,无限惆怅、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