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金泉
1995年,我和二哥一同考上了大学,双喜临门,父亲在高兴之余却眉头紧锁。那些年父亲所在的饲料厂因经营不善,举步维艰,告贷无门,处在破产的边缘。母亲所在的棉厂也好不到哪儿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些年似乎雨水旺盛,很多农民都不种棉花了,母亲也只好情非所愿闲了下来。
那个夏天,父母提早就把房前屋后的荒地都开发出来,种上时令的菜蔬。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前面的一块空地填埋的都是建筑垃圾,铁锹下去,能溅出火星。把垃圾拉出去,再换上新土,我们一共用了三天时间。它们给我上了一节关于蔬菜的启蒙课,豆角高产,又能充分利用空间;带刺的黄瓜口感最好;茄子易生红蜘蛛;韭菜可以一茬一茬无穷尽地割下去。虽然听上去很丰盛,其实盘子里的主角永远是豆角。父亲说它是“百搭”,可以炒,可以炖,可以蒸,有无限的可能性。这给我们节省了很大一笔开支,毕竟我们家里有六张嘴,嫂子刚刚嫁过来,我们兄弟两个还是饕餮,不知厌足。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给我们凑足学费的。那时没有助学贷款政策,我的一个邻居是靠付息民间借贷才把孩子送上了火车,直到孩子大学毕业两年了,才把借款还清。我的父亲寡言少语,以一个父亲的尊严,他是绝不会把家境的窘迫向我兜底的。但是第二年,父亲明显捉襟见肘了,父亲只给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理由是二哥路途遥远,我可以随时家里来取。我把它解释成偏爱二哥,为此还生了几天闷气。我没有回家来拿,倒是父亲如约寄来。那年寒假,父亲发火了,发火的原因是工厂欠的工资至今没有结清,他在母亲面前碎碎念,连续去了好几趟,都是无功而返。据说是厂长躲起来了。父亲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惊讶地看了一眼父亲,他怎么会如此刻薄。那年嫂子生了儿子,香火永续,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猜父亲一定也借了钱吧,但父亲在我们面前三缄其口,至今是个谜。
接下来的一个暑假,餐桌上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话,“整天都是豆角、豆角,我都吃伤了,还不如学校食堂呢。”我说的是实话,食堂里的菜多多少少都有些肉腥,但家里的菜都是蔬菜配,颜色丰富,但不解馋。母亲听了我的话,急忙拿袖子遮住眼。父亲则发火了。说的什么,我都忘了,大抵是不知体谅父母之类。但父亲随即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离席而去。第二天,父亲炖的排骨,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我却吃得不是滋味,苦若黄连。
大四,母亲病了,她从椅子上栽下来,送到医院,说是心脏病。后来大哥形容当时的场景,父亲崩溃了,要砸锅卖铁,抵押房子。我想父亲一直对母亲心存愧疚吧,他当了十二年的兵,席不暇暖,是母亲支撑起了这个家。父亲放下身段,把能打的电话都打了,在医院彻夜守着母亲。母亲觉得自己不行了,想见见我们。父亲做了决定,不能耽误了我们的学业。劝母亲,积极配合医生,等孩子回来团圆。这成了母亲的信念。我回到家的时候,空空如也,冷冷清清。邻居告诉了我实情。我把母亲得病的消息告诉二哥,他本来打算晚几天再来,连夜改签了火车。第二天,我们赶到市立医院,母亲看到我们泪水如断线的珍珠。到了饭点,大哥领我们到外面吃饭,说到这些天的情形,我们哭成一片。父亲因为睡不好,憔悴了不少。我们轮流在医院伺候母亲,按照医嘱母亲不能激动,我们都轻言慢语。那些天,母亲总是回忆我们小时候的场景,好像她的面前是记忆的连环画。天遂人愿,母亲终于在春节前出院了。我去上学的时候,父亲执意送我,我坐上汽车,蓦然回头,看到父亲穿着我军训时的解放鞋,还露着脚趾头,风中瑟瑟的样子,泪如决堤。
那些年,父亲是在奔跑的,这是我想到的能够表达父亲当年状态的最恰当的一个词,没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