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春草梦未觉
□ 郭晓兰
是山么?是山你就高高的;是河么?是河你就长长的。不是山河,一个人的山河光阴沉淀下来有多高多长多少呢?许多当初以为动地惊天,刻骨铭心的,如今已经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了,那些偏偏记住而愈加清晰的,是年少时庸俗而琐碎的日常和当时不经意的细碎的点滴。
每年的腊月二十七,父亲总是想办法弄回许多过新年的肉来,煮在锅里。满院子令人迷醉的香。现在,怎么也飘不出那样的香了,抑或舌尖和嗅觉麻木钝锈了。每年的正月初六,母亲总是带我们去看姨姥姥——她的姨母。姨姥姥总是煮一锅冬瓜猪肉招待我们。那种夹起来缎子一样嫩滑闪着白光的肉片,一点杂色没有。两个妹妹默默地都给了我。作为大姐,处理这些“缎子”义不容辞,理所当然。我总是趁大人们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到堂屋靠近饭桌的那张小床底下。
那里有一只乌龟。是爱抓鱼钓鱼的弟弟不知哪一天收获的惊喜。“掀开盖,四样菜”,年少的一帮伙伴们被这四样菜诱惑得士气高涨,热血沸腾,争着拿砖头来砸它。它把头躲在硬硬的壳里,一砸一缩。正宗的缩头乌龟。砸够了,缩头也看够了,就把它放进锅里煮那四样菜。它坚持不懈地把锅盖顶起来,最终固定了一个力气大的专门摁着,想跑,没门!拨火的拨火,填柴的填柴,其他的几个吆喝着抱柴,一趟,又一趟。惊得母亲生怕四样菜没吃上,倒把厨房给点了。
这热闹,让我想起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总是一个人走着的萧红。偌大的后花园,只有爷爷、蝴蝶、蚂蚱、蜻蜓、小黄瓜、大倭瓜。她短暂苦难的一生,最亮的只有四年,和端木在一起的时光。《小城三月》《马伯乐》等就创作于这一时期,更有我喜欢的《呼兰河传》。“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如何,为什么这么悲凉”,这是她对命运“不甘,不甘”的质问,呐喊。有人说,张爱玲即便是一袭最鲜的红,也透着最苍凉的冷,而萧红,无论多么凄苍的冷,都有遮掩不住的暖。
冷暖从来自知。想起另一段私密的惨痛的经历。小山爱制造热闹,他带领伙伴们去骚扰马蜂窝,是谁家猪圈,还是谁家柴垛,还是树上,忘记了,忘记了,依稀记得他去戳,年龄小的我们簇拥着,他狡黠地蹲着大跑,当时还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发呆的当儿,大家已经被“天兵天将”团团围住!那个惨!双手舞着打呀,哭呀,喊呀,真真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悲壮。看热闹的结果是被看了热闹,脸肿是一定的,头胀也是一定的,最悲苦的,莫过于不得不把喜欢的小辫子剪了,不止剪了,还剃了光头,难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至于有多疼,倒是远非光头可比了。成长中还有很多的疼和痛,人情易老疼难诉,当时有多疼,多痛,也许只有当时的自己知道。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光阴易逝,还没有读懂教科书里那句 “迎面走来一位年近半百的老人”,一转身,自己已经是年近半百,不知不觉间,活成了教科书里读着的年近半百的老人。一个人的山河光阴里金贵的东西那么少,那么少,愈来愈金贵的是萦绕在记忆里的那些暖,是舌尖上从未走远的那些香,还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