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伟建
棉花也是一种花,一种开在大地上的花,一种用辛勤劳作催开的花。尽管它没有艳丽的花朵,没有芳香的气息,可是,它却能给人带来实实在在的温暖,是一种实用的花。
对于它,我曾经那样熟悉,我熟悉它生长的每个过程,播种、吐芽、剔苗、定苗、打杈、打药、结桃、吐絮、拾花,直至它的植株变为锅底的干柴。我看着它慢慢长大,体会着劳动给我带来的成就感,纵然累,可感觉累得值。当中秋来临,天气渐凉,看到遍地棉花桃儿渐次绽放吐絮,我心里是快乐的,充实的,是对大地深怀感谢的。
村东那方土地,百十亩,都是盐碱地,种别的庄稼没啥收成,棉花抗盐碱,自然成了棉花的集中种植地,不约而同地,大家都种了棉花。地连着地,边挨着边,颇为壮观。我小时候,家里人多地多,我家就种了三亩多。
棉花是一种非常吃工夫的作物,这东西爱生虫,土蚕、蚜虫、棉铃虫,从种子入地开始,就要跟害虫打交道。从枣牙萌发到霜雪落下,半年多的时间内,棉花地里几乎天天见人。男女老少,人来人往,很热闹。没上学之前,我就知道什么是华条子(所谓华条子,就是那种不带花蕾的枝条,这种条子长得快,光滑,华而不实,跟结棉花的枝条争营养,一经发现,要尽快去除),就跟在大人后头,捉虫、打杈,我的眼尖手快,打杈子、拔草、捉虫谁也赶不上我。
当我能够背起一桶水重量的时候,就开始到棉花地里打药了,一开始用的是那种筒状喷雾器,一个背带,臂挎式的,能盛下一桶左右的水,二三十斤重。当年的我,身子比喷雾器高不了多少,我左手提着水桶,桶里装着舀子、农药,有时好几样,大瓶小瓶叮叮当当的。右肩膀上挎着喷雾器,母亲怕带子勒得紧,我肩膀受不了,就在背带上绑了一个布边。我背着圆筒子,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到地头河沟边,取药、灌水,勾兑,看着那量好的农药倒进水里立刻化作乳白色迅速扩散的样子,闻着刺鼻的气味,说实在的,真够受的。第一次我就没受住那气味,一直有种想吐的感觉,可最后还是没吐出来,也许是因为我顽强地抗过了第一次,体内有了免疫力。从那以后,我对农药就习惯了,别管多毒的东西,再难闻的气味,都难不倒我。
越是高温,害虫活动就越猖獗。盛夏时节,棉花地里总少不了来来往往背着喷雾器打药的农人,这样的队伍里就有我的存在。我挎着圆筒喷雾器,穿着长衣长裤,兑好药,压满气,打开喷雾器喷头,沿着棉花垄一趟趟地、一棵棵地喷洒,我对害虫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恨,对丰收充满无限期待与憧憬,打着药,看着阳光照在雾状水上生成的五彩霓虹,我觉得很美。我看到的是白花花盛开的棉花,想到的是丰收。可要丰收,得打多少次药呀,打多少次杈子呀,逮多少回虫子呀,我没算过,可我知道次数很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烦什么呢,对农人而言,打药干活就相当于工人做工,也是上班,也是工作,既是工作,就要干好。
后来,喷雾器更新换代了,成了扁型双挎肩式的,背着比原来的舒服一点,可容量比原来大了,盛的水多了。我也大了,比原来高了,有力气了,能背得动。于是,我又挎起这样的喷雾器,依然奔走在高高的棉花地里,依然在为棉花丰收晒着太阳,流着汗。七月十五见新花,棉花初开,往往在中元节前后。盛开之际,乡人都说拾棉花就是拾钱,那白花花的棉花让人容易想起白花花的银子,那不是钱吗?
所以,我盼望秋天来临,盼望棉花丰收。我吹着秋风,身上系着个用围裙改造成的大布兜,拿着大塑料袋子,骑着自行车,到地里拾棉花去。秋阳之下,一朵朵雪白的棉花,蓬松松、软绵绵的,看着舒心,拿在手里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这样的感觉跟打药的滋味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我一边拾着棉花,一边想着自己付出的点滴辛劳和汗水,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我把一朵朵棉花塞进布兜,看着它渐渐鼓胀起来,它的样子让我想起孕妇来,我想孕妇的感觉肯定很骄傲,很幸福。
村南就有棉花收购站,丰收时节,十里八乡的农人就会拉着地排车前来卖棉,长长的队伍,一家家地挨号,去得晚的,路远的,甚至要在那里过夜,带床被子,睡在暖暖的棉花之间,做梦都是卖棉花呢。过完秤,算完账,就能换来一张张钞票。我不止一次地到收购站看过,看过那一座座高高的棉花山,那样的壮观让我叹为观止。我想,这么多棉花,要多少钱啊,要多少人流多少汗啊。
棉花是不能卖完的,要留够自家用的。谁家离得了它呢?老人、孩子的棉裤、棉袄、棉鞋,结婚用的花褥子、新被子,哪一样少得了棉花?没有它,怎么过冬?怎么把阳光的温暖带进无边的寒夜?棉花,是无处不在的,它是霸道的,它的霸道受人欢迎。它又是谦虚的,它不露在外面,总是躲在一层布后面,给你的肌肤带来难言的亲昵的感觉。
我已经二十几年没种过棉花了,听说,乡人近年来也都不愿种了,嫌这东西太费功夫。还不如省下这功夫挣点钱买羽绒服、太空被呢?听了,我心里有点怅然,又勾起了我的相思,对棉花的思念,对和棉花朝夕相处的岁月的思念。
现在,我仍然盖棉被,铺棉褥子,尽管被子、褥子都已十几年了,可我舍不得丢弃,坏了、破了,就缝缝补补,接着铺,接着盖。我觉得棉被盖在身上、棉褥铺在身下,就跟头顶蓝天、睡在大地上一样,接着地气,睡得踏实,连梦都做得与众不同。羽绒之类的东西尽管轻薄暖和,可太轻、太浮,难免让人产生一种虚幻之感,觉得不踏实。
每到冬天,我就渴望穿一双母亲做的棉鞋,可如今她老了,眼花了,气力也不济了,想做也做不动了。面对她,这样的要求我张不开嘴。我还是穿皮鞋,散发着鞋油味儿的黑亮黑亮的皮鞋,千篇一律的皮鞋,走起路来嘎达作响的皮鞋。
我还是觉得那开在岁月深处的棉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