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3日
第A12版:看菏泽·文化

心胸融瀚海 温良解毕生

——追记书法家李温良

□李雪晴

李温良(1921-2020),字子善,号唱晚,斋号雪后斋,山东省东明县长兴集乡李焕堂村人,曾任东明县李焕堂村抗日小学校长,东明县政协委员,东明县专业技术拔尖人才,菏泽市老年书画协会顾问,东明县老年书画协会顾问,中国农民书画研究会理事,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荣获山东省老年人书画“百佳”称号,被文化部人才中心授予中华杰出艺术家人才。

1987年1月获菏泽地区文化户书法展一等奖;1987年5月获首届“爱国杯”海内外书法大赛优秀奖;1988年9月在文化部、农业部、《中国农村经营报》社、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农民书画大赛”书法赛中获二等奖;1988年12月在“牡丹杯”国际大赛书法赛中获一等奖;1989年10月,在“环飞杯”全国书画大奖赛中获银奖;1989年10月,在全国财税系统书法、绘画、摄影大赛中获二等奖;1989年12月,在河南师范大学主办的“牧野杯”国际书画大赛中获三等奖;1993年5月,在北京中国农民书画研究会举办的首届中国农民书画展中获二等奖;2005年8月,在文化部文化艺术中心举办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中华当代书法家作品展中获金奖;艺术生平入编《东明人物萃编》《曹州智星》《山东书法家》。

采写李老先生这篇文章时,他已过世一个年头。2020年6月,他以99周岁的高寿在东明故乡溘然辞世,走得恬静而安详。

本人没有见过李老,却对他多舛的经历略有耳闻。但片言只语,印象模糊得甚至难以勾画出一个剪影。只有通过与其生前友好及弟子们的充分交流,对老先生的印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1921年初春,东明黄河滩区。一个男孩在李焕堂村一家较为富裕的家庭出生,世受传统文化熏染的父亲给他起名“温良”,其意就是希望孩子能继承传统美德,有利于社会和国家。

李温良自幼聪慧,不幸的是六岁患有眼疾,七岁时右眼竟全然失明。这对李家及年幼的温良都打击不小,但却丝毫没有动摇其求学上进的信心。八岁时他上了私塾,先是师从堂兄李桂良,后又受冯训清的调教。李桂良写字很好,而冯先生是晚清秀才、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的高才生,博学多识,两人对李温良的影响都很大。

李温良心灵手巧,对书法技艺很是着迷和用心,在老师的鼓励引导下,他从临摹颜真卿和柳公权开始,熟悉后又接触了欧阳询和赵孟頫。十几岁时,他曾用小楷工整抄写《古文观止》原文几大本,通篇无不工整娟秀,很受老师的夸奖和同学们的羡慕。

因李温良功课扎实,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秀才”,所以他年轻时被村里聘为小学老师。这时候,因长期临池不辍,他的书法技艺大涨,声名远播,与当地才子李恒久并称“二李”。

另外,李温良还有一位莫逆之交——即毛秉乾,两人志同道合,情同手足,常常相约一同出行。他们游古迹,拜名胜,观碑帖,访名家,相互切磋,相谈甚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长期的阅历,拓宽了两位青年的眼界,开阔了他们的胸襟,也丰富了他们对书法艺术的理解与运用。毛秉乾讲究结字、运笔的变化,不求古而合于古,不求工而自见工。他的字清新流丽,灵活多变。至于李温良,则讲究深入传统,以古为师。旨在得心应手,化古我用。

好友毛秉乾才华出众,后来成为国家黄河委员会(驻地郑州,以下称“黄委”)的一位要人。1948年,受他推荐,后经“黄委”认真考核,李温良来到那里工作。

他在计财处当会计,因其小楷端庄娟秀,经常帮助领导抄写文章、书信等。就这样,在此工作了几年,虽然平淡无奇,生活倒也安静恬然。没承想1955年因“肃反”扩大化,父亲的一桩陈年旧案无辜地将他株连,竟致含冤入狱,被判20年!

只是因为他在狱中表现较好,得到五年的减刑。但15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依旧显得漫长而艰辛。

15年,足以使人的境况物是人非:其间,妻子病亡,儿子辍学……

15年,足以使人的命运彻底改变,或缩首苟存,或颓丧沉沦……

而李温良则是平静地、坚韧地、顽强地挺了过来。

因为他心中还有个梦想。

15年的劳改生涯中,因他识文断字且擅长书写,被推选为工友们的记工记账员。当时群众运动不断,李温良经常被指派去写标语、板报。他在纸上写,也在墙上写;用毛笔写,也用刷子写;用墨汁写,也用石灰水写……也就是说,监狱的漫长生涯,他是靠着书法的兴趣一天天捱过来的。

多年以后,恢复名誉的李温良曾对弟子、现为东明县渔沃中学副校长的李银岭回忆说:“有一次,上边非要让我做一件事不可——坐在粪筐里,然后吊起来,在烟囱上用刷子写大字!”烟囱那个高啊,在当时往往被形容成“直上云霄”。粪筐被绳索缠绕吊在半空,瘦弱的李温良就坐在里面。他手持蘸满浓漆的刷子,稍有紧张,整个粪筐就带着绳索晃晃悠悠。曾经一度恐高的他硬着头皮,几度尝试着稳定、稳定、再稳定,渐渐地才摸到能稳定书写的窍门。这惊心动魄的活儿,他硬是干了两天,完成了任务。

面对艰难的岁月,恶劣的境况,他别无选择。

他只有挺身去闯,只有以命相搏。但即便遭遇如此,归来后他依然能稳定心神,拿出心爱的毛笔,不断地写,不断地摹。在劳动间隙,如若无笔,他还会用树枝、用拖把、用扫帚,以地为纸,尽情挥洒。甚至,他还达到了“有笔可写、无笔亦可书”的境界,即以意念为执,以手指为笔,以虚空为纸,即所谓“画空”。

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他两鬓斑白,纹满额头。但人书俱老,又何惧沧桑。

1970年秋,49岁的李文良走出监狱的大门。

原来的单位是回不去了,又没有其他单位接受,他只有回到故乡,回到他出生的村庄李焕堂。

他失去了工作,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20世纪70年代,“阶级斗争”的弦一直都绷得很紧,即便他已经出狱,但也会受世人的嫌弃、鄙视。加上那时候普遍物质匮乏,生活贫困,相比起来他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爱人去世早,两个儿子也先后成家。他的特殊身份和个人景况,让他选择在村头的一块荒地上,用苇秆搭起窝棚住。

因人多家穷,自己曾坐渡船过黄河,到河西的长垣、新乡一带讨饭。只是这个乞丐在人家眼中有些“奇特”,不光讨些饭食,见到那些废报纸、废毛笔之类的东西,他也讨要。

这也就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般的职业习惯吧。

据李银岭回忆,老师曾告诉他:有一年临近年关,他讨饭从安徽折返。来到河南新乡五里营时,看到集市上春联旺销,就帮着人家现场书写。一位姓张的老先生请他到家里,管吃管喝管住,临走时还送给他一些酬金。他小心收好,带回家里贴补。

因为字写得好,村里不时会有人请他写婚帖,甚至写“中堂”挂在家里。尤其是临近春节,会有不少邻里让他写春联。当然,乡亲们也不亏待这位坎坷的老人,送吃送喝或给些零钱也是常有的事。

一如先生的名字,熟悉的人都说他脾气好,生性达观。即便在长期的艰难逆境中,他依然不自寻烦恼,不自怨自艾,有时甚至能自得其乐。他有一位会唱“莲花落”的爷们,在乡村登台演唱时,他帮忙在旁边打板儿。那沉浸其中、有板有眼的自得深情,让人觉得还滋润得很哩。

岁月荏苒,时光飞梭,一晃时间进入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全国城乡。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李温良的“春天”终于到了。

1982年,一位上级首长来到东明指导工作。因他年轻时曾在这一带生活工作,故而席间动情吟咏了孟郊的《游子吟》。为了将此诗书写,县领导经多方探寻打听,终于得知在黄河滩区一个叫李焕堂村的地方,住着一位公认的书法高手。

当时县委就有一辆绿色吉普车。当这辆车停在一间苇秆搭成的简易窝棚前时,整个村庄轰动了。

当年,带着吉普车去接老师的翟永华才19岁。如今已是菏泽市书法家协会主席的他回忆说:“就是这间窝棚,李温良老师在这里住了十多年。里面除了一张简易的小床和木凳外,就是一方木箱——它既当柜子又当桌子。”16岁时,在乡镇工作的翟永华带着糖果糕点第一次拜访时,就是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聆听老师的教诲。

李温良来到县城后,本打算写完作品第二天就返程。然而,他的作品得到众人的高度赞赏,纷纷恭请墨宝。

他来者不拒,任劳任怨,几乎不知疲倦地应酬每一位求取者。这样一写就是四天。

第五天要离开时,一个单位派人匆忙赶到,人家要挽留他誊写规章制度。

就这样,李温良在县城里整整待了半个月。后来,李温良曾告诉翟永华:虽然出狱已经十多年,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来到东明县城。而上一次的回忆,是他还年轻时。

就是这次机遇,让东明县城里的干部们,迅速记住了这位与人为善的谦和老人。那时,无论是行政事业还是企业单位,都开始了建章立制。有了这次机遇,众多誊写规章制度的活儿接踵而来。据弟子巩海涛、黄中航等回忆,那时各单位对老师管吃管住不说,一天还给两元钱的报酬。

李温良不但字写得好,还有一手装裱的好手艺。这样,连写带裱的“一条龙”服务,让他几乎走遍了东明城乡的各个单位。

这下李温良出大名了,不仅在东明县,而且其作品在菏泽市也日渐流行。

1986年,出于对这位老人人生遭际的同情和尊重,东明县几位领导给他谋了个“临时工”的差事——在东明城关办事处建筑公司当会计。而此时,老先生已经65岁。

后来,为了方便老先生书法创作,县里特地给他寻了处“工作室”——城关镇会议室大门处的耳房。耳房十多平米见方,一桌一椅一橱子而已,虽然简陋,却比当会计和大家同处一室要方便许多。就是在这里,老先生以“只争朝夕”的态度,每天书写大量的作品,《滕王阁序》《岳阳楼记》《前后出师表》《治家格言》等名篇,他都写成长卷。古人曾有“日书万字”的豪迈,而他虽说已界古稀,却宝刀不老,每天保持着八千字的惊人创作量。在此期间,老先生参加了许多国家的书展,获得众多的奖项。

1993年,年逾古稀的李温良接到喜讯。他被平反昭雪,恢复了工作籍,享受县处级离休待遇。

在东明,说起李温良的贡献,除了其公认的书法成就外,就是他的传道授业。

据悉,先生的入门弟子12人,而通过县里举办的书法培训班,他传授过的学生多达上百人。他向弟子们传授最多的不是技法,恰恰是他常年以来淡泊名利、志存高远、持之以恒的心态。

1979年冬,16岁的翟永华骑车来到他的窝棚里,成为他的入门“大弟子”。后来,永华母亲曾问及温良老师:“孩子何时能有所成?”他思忖片刻,平静地回答:“贵在持之以恒。五年一小成,十年一中成,三十年一大成。”

多年后,华发满头的翟永华说到此处感慨万千:“老师的这句话,令我受益终生!”

李温良生活极为朴素,即便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他的收入境况有了重大改善,即便是平反昭雪后月月拿到不菲的退休金,他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嗜烟酒,一如既往地粗茶淡饭。据说,他最喜爱的食品竟是普通家庭里炸制的“大酥肉”。他还自得其乐,蹬着装有象棋的三轮车,在街边摆摊杀上几盘。

心胸融瀚海,温良解毕生。2020年,李温良以99周岁高龄驾鹤仙逝。按照传统的说法,先生可谓寿及百龄。而他留给世间回味的,不仅仅是那一张张美轮美奂的书帖卷帙,更有他那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的嘉行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