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3月17日
第A06版:悦读汇

春风化雨燕东园

北京大学校门

燕东园一角

□金 锦

早就知道北京大学校园坐落在燕园,包括淑春园、朗润园、鸣鹤园、蔚秀园等九大皇家园林。与这些古典园林同享盛名的,还有燕南园、燕东园两处近代教授公寓区,因为当年在这里居住过的,都是大师级的学界名流。

我素来崇尚名校,敬仰名师。前些年去北大校园参观,曾专门去燕南园探踪寻迹,瞻望追思,只是一直未曾去北大东门外的燕东园,不免心有遗憾。有一段时间,探访燕东园,竟成了我念兹在兹的未了心愿。

心有所想,必有所及。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为了接送孩子上学方便,我们在毗邻学校的燕东园社区租赁了一处简易住房。先前朝思暮想的别墅群,居然就与我一路之隔,近在咫尺。不仅举目可见,而且朝夕相伴,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走进燕东园,感悟燕东园,分享燕东园。这让我一下子找到了久思偶得、旧梦终圆的感觉。

燕东园的前身是明清时期的城府,坐落于北京大学的东边,紧靠成府路,北边不远是清华园,南边临近中关园。燕东园和燕南园是燕京大学于1927年前后专门为教授修建的住宅区,高端典雅、中西合璧,取的是美国城郊庭院别墅的模式。1952年燕大与北大合并以后,随之变成了北京大学的教授寓所。这两个园虽然是同期修建、花开并蒂的姊妹园,燕东园却没有燕南园知名度大一些,主要是介绍燕东园的材料相对少一点。在我考察燕东园之前准备做些功课的时候,幸好从网上查阅了当代学者介绍燕东园的文章,特别是拜读了在燕东园长大的大师后代回忆父辈生活的材料,又与一位研究近代学人的北大教授进行了交流,这才使蒙着历史烟尘的燕东园,在我脑子里鲜活生动起来。只可惜曾经编著《北大燕南园的大师们》的北大教授肖东发过早离世,他继续撰写燕东园大师的计划没有完成。不然,对燕东园的了解会更加丰实一些。

燕东园那些风格独具的西式建筑,早已被列入北京市历史建筑予以保护。屋以人贵,人以名传。这些陈旧而不失风雅的别墅里,曾经居住过一批又一批的学界名宿。每栋小楼都和一位甚至几位影响了中国学术界的大师学者联系在一起。一个多世纪以来,这些名人及其传承人的脚步,正与北大前进的轨迹相伴相随。别墅区开放式的篱门小院,仿佛正在敞开它们各自的故事。只要有时间,我总是喜欢在小楼之间走动,追寻老一辈文化人的人师世范,捕捉那一代顶尖学者的轶闻趣事。因为我是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对搞人文科学研究的专家更为关注。

我站在小区的中心广场上,对整个楼群一览无余。历经百年的风雨沧桑,大多依然完整如故,只是平添了古朴陈旧的容颜。一栋栋砖木结构的双层别墅,砖墙石顶,端雅肃穆,透着一种穿越历史的尊严。一扇扇用美国红松制作的窗户,像一只只看破红尘的眼睛,闪着睿智的目光,向人们传递着幽远的信息。有的门窗久经风雨剥蚀,已露出破损痕迹。想必室内的松木地板、西式壁炉,也很难完好如初,只是进门不便,未由得见。一方方环绕小楼的庭院,花木纵横,杂草丛生,形成了不拘一格的花样奇葩。当年的竹篱围墙,早已换成了金属栅栏或砖砌花墙,爬满栏墙的青藤绿蔓,编织着空荡院落的奇彩梦幻。一株株古老高大的树木,耸立院中或道旁,盘根错节,虬曲苍劲,密密麻麻缠满了岁月的皱纹。有的粗可合抱,外表看似已经枯死,可是顶端却枝叶繁茂,充满勃勃生机。这些树应当是老燕京大学的产物,当年与小楼相伴而生,陪伴这些建筑走过了百年的风雨岁月,见证了北京大学的前世今生,经历了近代历史的苦难辉煌。

距我比较近的是37号院,这里有燕大老校长陆志韦的身影。这是一位治校有方、刚直不阿的传统知识分子。虽然身居高位,但和教师、学生关系十分融洽,平时来家聊天、请益的师生络绎不绝,小楼里经常回荡着陆校长那爽朗的笑声。新中国成立前夕,蒋介石曾派人劝他南撤,被他严词拒绝,执意留下来为新中国服务。耿耿正气、拳拳丹心,使他成为燕东园小区的灵魂。

这座小楼上,后来还住过北大中文系老主任杨晦。这位“五四”时期的热血青年,当年曾与其他学生一起,在游行队伍中冲锋在前,带头火烧了赵家楼,表现了爱国青年的炽热情怀。杨晦担纲系主任多年,一般小型的会议常在自家宽敞的客厅里召开。他的夫人十分热情,总是忙着倒水冲茶,并不忘从院子里新剪几枝鲜花插在花瓶里,摆放茶几上,让会议自始至终充溢着淡淡的馨香。

毗邻的36号院,与校长陆志韦同时期住着燕大神学系教授赵紫宸。陆、赵两家关系非常要好,当年稀疏的松墙,敞开了两家来往交流的友谊之门。连通院内外的那条陈旧的石板路,也留下了赵家才女赵萝蕤与新月派诗人陈梦家谈情说爱的浪漫,见证了翻译家与古文字学家的青梅竹马和琴瑟和鸣。赵教授是基督教神学家,又是新派诗人,宗教与文学兼通。无怪乎在成就现代神学教育的同时,也成就了女儿、女婿这一对多才多艺的学者伉俪。

我喜欢在34号院驻足,这里是古典文学专家游国恩的故居。他与林庚教授同时担任中文系古代文学研究室正副主任,十余年精诚合作,珠联璧合,对北大古代文学专业发展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透过窗口,依稀可以感触到老先生雅致书斋的古色古香。他的书房藏书之丰,布局之雅,在小区里颇具美名。他时常让自己的学生来书房课读,有时留在家里吃饭,每饭必有炖鸡,也一时传为佳话。我读大学时,就是以游国恩、萧涤非等四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为教材,受益良多。萧先生是我的业师,自然敬重有加,尤其对游先生更有一种特殊的仰慕之情。朦胧中似乎看见,老人家身穿老式对襟褂、中式裤、黑布鞋,正立在窗前向我微笑。

原来的41号、42号楼,已经被围在了北大附小的院子里。我时常隔墙张望,因为41号楼透出了北大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的芳香。何所长的书房当初虽然没有游先生的那样雅致和整洁,但也藏书宏富,人气很旺。他每周一下午在家里召集《诗经》讨论会,雷打不动,游国恩、余冠英、胡念贻、曹道衡等都来参加,深得同道嘉评。这种对经典文本精研细究、集思广益的治学态度和方法,堪为后世楷模。何先生写文章一向用笔谨严,但在生活中却有点散淡随意。他胖胖的身躯,夏天晚饭时分,常常穿着大背心,手拿大蒲扇,迈着八字步,操着四川音,像个活济公,满院子晃动着喊儿子吃饭,引得一群孩子在后边一摇一摆地戏仿,也算是一道难得的风景。

已拆除的42号楼故址,已经成为小学生的活动场地,原来住过北大物理系主任谢玉铭。这位物理学大师的宝贝女儿谢希德,小时候就在这个院子里学步、行走。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大家闺秀、巾帼女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现代物理学的国际领奖台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复旦大学校长的位子上。

从燕东园西门进来,左拐上几级台阶,就是通往广场的砖石小路。两侧分别是31号、32号和33号小院。早先这一带有竹林环绕,葱郁翠绿,连接成片。当年分别住着日本籍教授鸟居龙藏、语言学家高名凯和人类学家林耀华。巧合的是,这三家男主人的姓氏连在一起,正是“鸟居高林”,颇有些幽雅高逸的意趣,被视为“吉祥安居”的处所,一时引人瞩目。我每次在这里漫步,都徘徊良久,不忍离去,深深感叹那个时候文人生活的恬淡和闲适。

燕东园分为东西两个区,从西区走向东区,正好经过40号院。此处位于中心枢纽地段,原来有个连通两区的西式石桥,现在拆除了,这里是著名计算数学家徐献瑜的居所。徐老先生是我国计算数学的开拓者,计算机软件学科的奠基者,厥功至伟。他的夫人韩德常教授是音乐教育家,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校园歌曲,至今传唱不衰。韩教授当年在家里弹钢琴,引得路经者驻足聆听,乐得分享天籁之音。我喜欢在这里流连,一方面是对数学大家的敬慕,另一方面也是对美妙琴音的向往。

从这里向东不远,就是21号院。每次走近,我的心情都十分沉重。著名哲学家金岳霖的学术成就,让我高山仰止,但他一生孤独的情感生活,却让我为之扼腕。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时常站在院外,凝视小楼窗口那暗淡的灯光,遥想当年一代哲学大师对绝代才女林徽因的痴情和彷徨。金岳霖把哲学和逻辑学研究得炉火纯青,如果金先生没“走”,还在这里居住,说不定我会把他叫出来,当面问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八百年前的元好问之问,在逻辑上是否符合人生哲学?

顺着铁篱笆墙继续东行,便到了24号院。那栋独具特色的连体小楼上,历史学家周一良曾在朝北的一面居住,而且一住就是43年。周先生学贯中西,煌煌四卷本《世界通史》及其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著作,大都是在这里编著的。他与季羡林因为共同的北大背景以及同陈寅恪的师徒渊源,结交了五十多年的深厚友谊。季羡林评价他的学术成就是“巍然大师,海内无出其右者”。而周先生晚年总结自己非同寻常的人生履历时,却自谓“毕竟一书生”,并以“四十三年阴山背后”自嘲,似有一些难言的隐衷。楼前那棵奇形的老槐树,诉说着周老风雨栉沐的悲欢。庭院中有条贯通南北的甬道,似乎也隐现着一段欲说还休的无奈。

硕学云集的燕东园与燕南园一样,曾经是北大的灵魂所在,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气象,代表着中国近百年知识界的精神追求和学养意趣,是一个民族值得珍惜的精神家园。大师们的风范,就是北大传统和北大精神的象征。早期在这里居住的老一代学人,大都已遽归道山,别墅群也因主人的离去而显得空寂落寞。但是,当年他们在各自学科领域里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对国家和人类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定将永垂青史。他们在社会变革和人生转折的重大时期,所展现出的卓尔不群的浩然正气,必将铭记在心。这些人的名气和形象,与其说来自于非凡的学术造诣,不如说来自于超常的风骨气节,实际上是才华风骨并存。人去楼存,音容宛在,斯文在兹,精神在兹。那一代人所秉持的学统和道统,那一代人所创建的学问和文化,那一代人所展现的风骨和精神,都将在燕东园长期留存,永远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下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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