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年过九十的谢孔宾精神矍铄,近一个世纪的跋涉,是书法支撑着他,是书法塑造着他,他与书法到最后,就是人书俱老。
如果要回溯,我们还可以从他的诗歌里窥探他的心迹。
第一首是:
笔耕墨耘不停休,
精疲筋瘦无怨尤。
自勉何辞鞭加背,
此生甘作拓荒牛。
第二首是:
拈笔信手学写兰,
只为幽兰品格端。
身无芒刺呈风骨,
淑姿具勇战暑寒。
细叶片片风不折,
娇花朵朵雨更鲜。
虽为小草不自弃,
酿造芳馨奉大千。
谢孔宾是一个农民的孩子,从小对牛是熟悉的,朝见暮见。在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首关于牛的诗:
牛是最体贴平原的乡亲/好像大家都是亲戚/仿佛/它是住在家里的表叔/每到晚上/父亲总是吸着烟/坐在牛栏里/与它相对着/像有心事默默地倾诉/
牛帮助我们家/从我小时/一直到我长大/上学了/老师让我填写社会关系/我说/牛,是我们家的恩人/它比我高一个辈分
牛,躬耕的牛,不管是丰年还是歉年,我的活我干,不怨天,不停步,只是在黄壤的泥土地里耕作。
牛,人食它的肉,寝它的皮,敲它的髓,妄人还会吹它,使它受辱,但它与土地不离不弃。
牛是经得起寂寞和清苦的,那些漫漫长夜,那些石槽和谷草,那些加背的皮鞭,侮辱也好,蔑视也好,到头来,还是这些牛的足迹镌刻在大地上。
请看城市的街头,那些牛的雕塑就走进了我们的生活,给我们警醒。
谢孔宾在我为他写传记的时候,特意点出他的写兰的诗,他说,兰,就是草,一棵小草不是牡丹,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但小草不自弃,兰品格高端,酿造芳馨奉大千。
这也像谢孔宾。
一个世纪老人,他的清醒,他的谦恭,也许,还有对命运的“无力”,一辈子,自认是一棵草。
但草,也有自己的命,因为有了草,才使得寒碜的乡村有了某种诗意和意外。在打麦场的石磙下,你觉得石头是坚硬的了,但那些草籽却能从石磙的一角突起,把石磙的一侧翘起,像是能把石磙掀翻,这是一种什么力与美啊!为了地上的阳光,这些草的种子是如此地抗击压制它的一切,无论石块还是砖头,草的胃都能消化,它们都顽强地透出地面,不屈于环境,不懈怠自己的虔诚。把阻遏的一切掀翻,这种坚韧恰是草和牛才有的品质。
草是很低下的,被很多人践踏,看成是下作。但我们对草们怀有敬意和敬畏。草很香,不是那种浓烈,和土地的朴素和低调相近。从泥土里走出的,难免不带有泥土的基因图谱,草们很少喧哗,这也近于朴讷的农人,都是从土里走出的,一个叫草,一个叫草民,一样的姓氏,一样的有泥土的质地。草们不鲜艳,它的种子也是如此,多是泥土的色调。
草们平凡吗?是的,但它们一样是天地的子民和子孙呢,人能造出航天飞行器,但造不出一根草,造不出一粒草籽,草与草籽有着的神性,可以给狂妄的人以警示。我曾看到过一棵草在野地里从人的头盖骨里长出,什么事业和事功都不在了,草却在啊。
草的柔韧能给人的是一种哲学的情怀与忧伤。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警示,真是天道循环的大道。草们的偃仰沉浮,草们的燃烧与不屈,正是这些,使我们感到了世界的生机。这,是它美的极致。
草是小草,但草也是世间的生,世间的死呢,该萌的萌,该立的立,该低头时低头,该走的走,真是一个得道的灵魂啊。冷热寒暑,兴衰云烟,没有怨恨,没有委屈,有着“枯荣还生”的态度。这个季节走了,还会回来继续繁衍家族,如西西弗一样,对命运的石头,没有咒语,没有气馁,走好属于自己的,走好脚下的一步一步,不和命运苟合,也不向命运俯首,不错过机会,也许蛰伏,也许远走他乡,但草终究是草。
人有时糊涂到死时,也往往弄不懂一棵草、一朵花,或者一粒种子。多少根草才能长成一头牛?多少根草才能拼接成一个蠕动草的胃?多少根草和河流、花朵与鸟鸣才能组织一个春天?其实一棵草和一介草民命的长度和尺寸相同。人常自以为是,认为和草比,自己的骨节是站在高处,难免看不起草,草是从土里走出的,人到死的时候不也走到了泥土里?一个起点,一个终点,要交流在泥土里的感觉,人要像草扎下根谦卑一下才可以。人真的要是在泥土里扎下根,在低处立身,那绝对是个圣人。其实,你弄懂的不是一根草,你弄懂的是世间的道,是草大还是人大。其实,人与草一样,当人躺在土里,草会问人:土硌疼了么,可以翻一下身。
我觉得,谢孔宾的一生,从他稍懂人事的时候起,就处在人生的困境中、窒息中,但他不怨,默默像牛一样承受,无论他童年的黑热病、在私塾的借学、初中的借读、流亡学校,他像一棵小草,被践踏来践踏去,但他又像草一样坚韧,一有一点水土、阳光,就夺路而走。
他的一生,走过多少幽暗,多少次的走投无路,多少次的苦闷彷徨,在多少的夜半醒来无路可走,但必须从穷途中,就如书法,趟出一条路。给人希望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他遭受够太多的流言,庸俗的败坏,但他从暗黑中坚持到微光的到来。他年过五十,才算得到一丝的安定,以他那样的牛的执着和对艺术的领悟,如果不是出身农家,如果造物主对他再宽厚一点,那他的成就该是多么的令人瞩目。但这也许就是宿命,符合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给一个人,总要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许命运看中他,就会狠狠地折磨,你遭受多少的折磨,你获得的收获才多大。
谢孔宾用他的书法,扛下了艺术之神的重负,他用他的书法感谢这艺术的神恩。他是一棵草,他听懂了黄壤泥土对他的启示,这命运的启示,是草,就不能逃离土地,一辈子就得在泥土里挣扎,这是他的人生的价值,他必须紧紧抓住泥土。
过程比结果更精彩,在场比虚构更令人感慨。
应该说,在五十岁后,他的生活进入了平稳时期,再无生活之忧,这保证了他一心倾注在自己的书法事业上。
从这点来说,时代待他不薄,多少人成为时代的齑粉,没有留下一点声息;多少人挣扎奋斗,但成功的大门,就像骆驼钻针鼻,钻进去的几率和概率少之又少。从这点来说,谢孔宾是幸运的,但这种幸运,是他的血与汗,智慧与跋涉后的收成。
他的书法,是一个文人必须的传承,天命维新,他又必得开新立派。他的书法是精神的,也是现实的,他以他的方式,使书法趋于完美的形式。
谢孔宾的书法,那种势与动,使观看的人,激动而不自持,就像他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让人深陷其中。
他的字,带有深深的一个文化传灯者的宿命,他出生在兵连祸结的时代,他这一生如土地收到过多的戕害与虐杀:不义、匪患、战乱、饥荒、洪水、地震、无耻、忤逆、异族的奴役、国共的杀伐、乌托邦的梦幻。他就像是草,在最混乱、最秽浊的地方探出头,然后吐出了芬芳。
书法,是民族的宿命,从文化的托命,到衰落,那作为一个书法的托命者呢?他应该承担什么?这也许是每个书写者要思考的问题,大家处在这个境遇中,我们仍如原野上那个孤独的狼,在寻找着我们的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