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编著
谢孔宾没有这种兴趣,于是就借着烛光读书。说起读书,一年没上过课,学校既无图书馆也无报纸,只有同学之间相互借阅,谢孔宾不知从谁那里借到一本鲁迅的《彷徨》,道林纸,毛边本,印得很精致。他最爱读,虽然不太懂,只觉得很深邃,很彻底,很有掀翻旧世界的沉勇和力量。祥林嫂勤劳善良却为“人世”所不容,这是什么“人世”?鲁迅为她喊冤叫屈鸣不平——它引导着谢孔宾思考世间万象。
当时谢孔宾突然觉得比以前深沉了,似乎找到了力量的源泉。“爱”很重要,“恨”也很重要,于是变得愤世嫉俗起来。
鲁迅、刘大白这些有良心良知的勇士都是替穷人说话的,能思索社会问题,才算是真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是很不够的,很片面的。这时,谢孔宾又想起张题轩老师的话是多么语重心长,多么深远高明,他像鲁迅、刘大白一样有透视时代风云的能力,他能从复杂纷繁的想象中捕捉真理,谢孔宾十分崇拜自己的老师。
谢孔宾站得比以前高了,这时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上学?”谢孔宾的直接感觉是,祖祖辈辈都是瞪眼瞎,我不!我有求知的欲望,我渴望求知,只有知识的明灯才能驱走心中的愚昧和昏暗!只有知识才能使人变得聪明理智;只有知识,才能增益其所不能;只有知识才能养身更能养心,提高生命的质量和内涵。
北宋汪洙的《神童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知读书,不明道理,不会办事,有什么高?《孔乙己》不是也很有学问吗?一点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还有苏轼的《读书歌》:“读得书多胜大丘,不须耕种自然收。东家有酒东家醉,到处逢人到处留。日里不怕人来借,夜间不怕贼来偷。虫蝗随旱无伤损,快活风流到白头。”这是站在愚民面前,高人一等的思想,也不足取。只有像鲁迅、刘大白甚至张题轩老师这样的人,才能口吐真言、口讲真理,来唤醒人们的觉悟,用知识给人们以力量。
在东岳庙,虽然没上课,虽然学生乱作一团,他们在打麻将、打扑克,谢孔宾却在孤独的读书中学会了思考。
1949年的5月间,蒋介石军队兵败如山倒,三路纵队往南溃逃,日夜不停,已经过了三天三夜。最后的一个晚上,校长召集全体学生讲话:同学们,我把你们带到这里,不能再走了,愿意回家的跟我回家,把你们交给你们的父母,我就放心了;愿意南下的,也有你们的自由……就在这天夜里,一部分南去了,大部分留下来,准备回老家——山东。
“张题轩是共产党员”。第二天早晨老师和同学们看到张老师门上贴着的纸条,心一下子收紧了,都为张老师的安危担惊害怕。
“欢迎解放军!”有的同学高声喊起来。其实昨天夜里解放军和敌军首尾相接,三路纵队浩浩荡荡急追不舍,双方都不放枪,敌退我进的壮伟场面令人欢欣鼓舞。头戴八角帽,身穿粗布草绿色军装,身强力壮,黑红的脸膛和红五角星帽徽相辉映,愈显神采焕发,天兵天将,神威无比。“欢迎解放军莅临我校指导!”同学们老师们连续不断地高呼,有的激动得热泪盈眶!
张题轩老师也一扫脸上的阴霾,露出灿烂的笑容,舒心自豪地走出了国民党的阴影,回到灿烂的阳光里。
后来采访谢孔宾先生,他说:他们班里的那个时姓同学,就是在浙江萧山那个夜里分别的,那个同学去了台湾,谢孔宾回到了湖西单县老家。
兜兜转转,经过几年的多个城市的流亡,他又回到了故乡。这时的谢孔宾见了世面,已是一个青年,不再像刚入学时懵然无知。他觉得新的人生开始了。我读过成汤先生口述、成英姝编辑整理的《我曾是流亡学生》,特别喜欢代序中的一段话:
“……我发现我这一生并没有白活;而这个时代带给人的痛苦,也不是白费的;因为它创造了除此以外不能获得的人生经验,它就是生命力。虽然我这一生没有成就,也没有财富,然而这样的生命让我觉得是一种恩赐,它不是我创造出来的,它是生活给予我的,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真正价值。”
流亡使谢孔宾认识了社会,从国家民族来说,流亡是一种悲剧,但也锤炼了这些流亡者的意志,以及辨别社会的能力。他开始接受鲁迅的思想启蒙,虽然这种被启蒙后的灵魂还会被各种矛盾纠缠。
第七章 我的大学
作为农民的儿子,谢孔宾做梦没有想到他还能圆大学梦。
1949年6月,他从江南流亡回到湖西单县老家;1949年7月,谢孔宾考取了小学教师职位,每月70斤小米,半年后增加到120斤。这时,谢孔宾的心安定下来,不再四处奔波,不再忍冻挨饿,他能照顾家庭、孝敬父母了。新中国成立了,开始医治战争创伤,恢复发展国民经济,谢孔宾在工作之余,可以静心自己的书法练习。
这样平静地生活了几年,到了1956年,这一年高校要扩招了,高考招生通知写道:为了适应国家各项建设突飞猛进的新形势,高等教育必须迅速地培养大量忠实于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能掌握现代科学技术知识、身体健康的各项专门建设人才,力求在数量上和质量上满足国家建设的迫切需要。1955年全国高校招生9万,国家提出“向科学进军”的口号,1956年招生18.5万。高等学校扩大招生,但应届毕业生有限,不能满足高校招生的需求,所以,号召在职干部、职工以“同等学力”的资格报考,并要求各所在单位大力支持,要给予一定的假期复习应考。
而谢孔宾正好赶上1956年比1955年高校翻一番的招生,而他要报考的是曲阜师范学院。
曲阜是圣地,是中国儒家学说的发源地,是孔子的诞生地。孔子的儒家一脉塑造了我们中国人,这是文化道德上的功夫,也是人格的DNA。我们民族记忆的深处,我们的肌肤,我们的言谈咳唾,我们的一举一动,无不有这些因子的影子。
这四端是儒家给予我们民族基因图谱最本质的东西:
1.对国家民族的拳拳不舍的情怀,无论怎样打压,都顽强生存;
2.担当的情怀;
3.仁的呼唤与实践;
4.理想贯骨。
“弑君三十六,灭国五十二”,九鼎乌有踪迹,暴力当道,阴谋变成阳谋,混乱成为主流,理想萎地,瓦釜高鸣。那是一个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时代,刀光剑影、流血漂橹,杀人盈城、杀人盈野,地上的白骨掩盖了青草与野粟,原野上的夕阳滴下的是如血的泪水。于是心有不忍的孔子出发了,他怀着满腔的悲愤和理想,“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他要寻找梦可以实现的地方,他要在大地上复活“郁郁乎文哉”的西周,刀要锋锐必须有石块的砥砺,没有了公理,那就重建一个出来,没有了仁义,那就做给人看,在人欲的废墟上,重塑精神的高标。
有人说“孔子是个抒情者”,有深情,对这个苦难的世间不放手,对恶有批判,对丑恶的世间没有折身而退。从孔子喜爱音乐到他晚年删改《诗经》,进行文化的整理和文脉的延续,孔子是一个诗意的老人。春秋乱世,面对着如此堕落的江山,面对着蝼蚁般的百姓,孔子横空出世,他要用他的理想,他要用悲悯的情怀来拯救民生。所以概括孔子有句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如果没有孔子,我们的民族就似在黑暗的隧道里蜗行摸索,孔子就像那照亮了黝黑隧道的矿灯一样。“为了看一看阳光,我们来到世上”,我们可以改变这句话,“为了让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能有一丝阳光,孔子来到了世上”。
现在,新中国成立才几年,就在曲阜成立一所大学,这是有深意在的,在曲阜成立一所大学,是几代人的梦啊。
早在1923年5月,康有为就想在曲阜筹划一所弘扬孔教的“曲阜大学”,当时康有为曾到曲阜实地考察。
1924年6月,梁漱溟曾受爱国志士曹州鄄城人王鸿一先生邀请,辞去北大教职,来山东菏泽办学,先在山东省立第六中学(菏泽一中)教学,后策划在孔子故乡设“曲阜大学”。
1954年,周恩来总理曾陪同印度总理尼赫鲁访问曲阜,亲自规划曲阜师范大学的选址。
1955年,曲阜师范大学创立,始称山东师范专科学校,当时学校在济南。
1956年5月,经教育部批准,更名为曲阜师范学院,同年9月迁址曲阜,而谢孔宾就是第一届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
1956年大学扩招,小学教师也可报名,谢孔宾就决定一试。借一套高中课本,日夜攻读,如饥似渴,狼吞虎咽。除了教课、批改作业,自炊自食,几乎没有休息过。每日24小时,睡眠不足两三个小时,不累不困,不头昏不糊涂,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提起那年高考,过程真是充满曲折传奇。那是1956年的7月,他要到济宁去报名考试,单县县城到济宁有200多华里,那时候没有公交车,家里也没洋车子(自行车),那必须靠步行。
新中国成立后于1952年正式实行全国高校统一考试招生制度,但是由于当时的教育发展水平所限,大多数地方都没有安排统一考试的条件,只能将各地的考生集中到中心城市集中考试。而济宁是鲁西南的中心城市,高考就集中在济宁。
谢孔宾在单县和一位朋友一起租了一个拉脚的,就是人力地排车,两人坐在地排车上。
20世纪50~70年代的城乡,地排车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作为人力为主的地排车是木头制作的,两个轮子是橡胶做的,车厢载货物,车杆既是扶手,也是方向;在车厢前部固定着拉车绳,人们称为“襻”,是驾辕拉车人的着力点,使劲拉车的时候人身体倾斜到45度。“拉车不用教,甩开胳膊大下腰。”
还要报名,还要熟悉考场,谢孔宾和朋友提前几天坐人力地排车从单县出发。那是夏天,像在蒸笼里,白天走,晚上走,在这天半夜,他们一行三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冲去空气里的杂质,带走燥热,倒水似的雨泼在身上,模糊了视线,狼狈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地排车像船横行,在泥泞里谢孔宾和朋友只好下车,雨太大,他们在路边的一个卖茶水的棚子停下避雨,但这个棚子像水帘洞。
大雨磅礴,地上足足积了一尺深的雨水,整个鲁西南平原就如同已经淹没在一个宽广无涯的大湖中。伴随连续不断的阵阵巨大雷电轰鸣声,夏夜的紫色霹雷穿透过厚厚的乌云,如巨龙,张牙舞爪地不停地从高空落下,耀眼的闪光仿佛要把七月的平原劈开。夜空中的那些闪电,一道道的,如谢孔宾喜欢的狂草,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蘸饱了墨。
那时的夜空真的是一个癫狂的疯子,天空连环的雷声,在玉米地和高粱地上如风樯阵马。在雷响下,那些团结的玉米和高粱如胆怯的兵士,在闪电的鞭子下,纷纷低头折腰。而那闪电,霹雳在沙河水里,如红的烙铁,一下子跌进冰窟窿,白汽蒸腾。
那些豆粒大的雨点冲刷着地面和庄稼,人在其中感到何等渺小。夏日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大一会,那雨停了,那雷声远了,那青纱帐里倏然而起的是蛙声,那些受了委屈的青蛙,那些不再是压抑,不再是胆怯私下嘀咕的青蛙,它们鼓起勇气,在暴雨后,挣开喉咙鼓腹而鸣。
看着外面的世界,谢孔宾忽然想起了苏轼的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是啊,自己为了命运,拼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