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2021年04月28日
第A11版:人物志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谢孔宾传

□耿 立 编著

谢孔宾回到家,一盏昏黄的油灯,或是蜡烛,母亲盘腿坐在热炕上,把他的棉裤放在膝盖上,两只手费力地翻开棉裤的里面——因为棉裤太厚重,不像单裤那样容易翻,而且,虱子这种奇怪的昆虫,喜欢幽居在棉裤深处。

母亲仔细地翻看着棉裤的各个线脚和缝隙,找到虱子,就用手捏出来,然后在炕沿上轻轻地一挤,清脆有声。

过罢年,1947年春节过后返校,学校又迁到河南省商丘车站民安二街的一所民宅,东临诚善堂,西临同乐院(妓院)。由山东省迁到河南便成一所流亡学校了,跟老家断绝来往,生活极度困难,国民党当局开办社会救急,一人一天一个馍,一个馍一斤重。

谢孔宾等十余个学生造50个人的名册,每天领50个馍,吃喝也颇宽裕,1947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春去夏来,暑假招生,那发榜的文字就由谢孔宾抄写,学校给补贴,这个时候,他就可到饭馆里买些花卷、煎包、大炉面、绿豆粥等饱餐几顿。

秋季开学,新生入校。高中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张题轩讲课生动,语言幽默,而且常常联系实际。“憨头瓜子长得大,谢孔宾就是这样一个有发展前途的学生。”

语文老师的话,就像是为谢孔宾的未来背书,有的同学就主动找谢孔宾,因之他增多了几位好朋友,这些同学大都出身富裕,他们就在物质上帮助谢孔宾。

原先谢孔宾总感觉在班里抬不起头,除了他是个贫农的儿子,班里的那些人几乎都是富户的子弟。尽管当时兵荒马乱,但贫穷与富裕的差异就如云泥之别,富户的子弟吃的花的不成问题,家里的钱财足以使这些上学的富家子弟穿戴得光鲜亮丽、体体面面。一看,就是新式学堂里的学生,高中生就该这个样子。而谢孔宾呢,饥肠辘辘,面黄肌瘦,吃不饱不说,穿着那土布的、寒酸得像湖西老农民式样的破烂衣服,跻身于同学之间,简直像一个叫化子,闯进了大观园里宝玉的园地。

在老家农村时,乡里乡邻都不富裕,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富多少、穷多少,可一到城里的学校,强烈的对比感出来了,谢孔宾就明显地感到自己太寒碜了。他羡慕同班的同学们,他们的生活多么优裕,吃喝不愁。但谢孔宾并不妒忌他们,他只是为自己的寒酸,为自己父母的劳作辛苦而难以改变那贫寒的处境而难过。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过错,地位、命运、出身的偶然,谁愿意过一种贫困潦倒的生活呢?谁愿意处人之下呢?在这种情况下,谢孔宾愈加努力,以出色的成绩及书法赢得了大家的尊重。他们之中也许个别人在内心里嘲笑他的那身烂衣服,但必须尊重承认谢孔宾:一个老实巴交农民的孩子竟然奋斗到了老师肯定的尖子,对未来抱有极大希望的尖子。

当时学生寝教合一,夏季到初秋这段时间,一人一张桌。因为谢孔宾个子高,他就课桌对着窗台拉开半米的距离,双脚搭在窗台上睡觉又舒展又凉快。

秋后又是冬,寒冷的冬天同学们挤在一起睡大通铺,相互取暖。在冬天里,友谊是可以取暖的,就如天寒白屋里的炉火。当时的冬天没有取暖的设备,教室里和户外一样寒冷,这时谢孔宾新交的一年级的朋友黄保民,把他哥哥的军用大衣转赠给了谢孔宾。当时谢孔宾只有一条破棉被、一件破短袄,而晚上再加上这件不太破旧的军用大衣,谢孔宾感到家当不少了,太宽裕了,分外满足。

1948年春天又是一个饥荒的春天。

在山东省立刘口中学求学的日子,谢孔宾虽然有好心的同学的帮助和接济,但毕竟是有限的。一个学期下来,吃穿用度是很可观的,生活难以为继,谢孔宾就不得不再多想办法。

当时的商丘车站,外边是一圈土墙寨围子。谢孔宾经常凭着学生证到北寨门外买一捆秫秸扛到寨里卖,一次可以赚5角钱。隔三差五地出去做贩卖秫秸的“小生意”以弥补生活需要,为此缺课越来越多,老师不但不批评,反而谅解谢孔宾的难处,从不追究旷课的理由。老师知道,谢孔宾不胡闹,为了填饱肚子,他只能以旷课来想办法挣些钱,这样才能继续读书。

但生活还得继续,谢孔宾喜欢看篮球比赛,学校门前有一块空地刚好做篮球场,刘口中学的学生和道南商邱师范球队的比赛常常在这里进行,也互有胜负。谢孔宾喜欢看篮球赛也想打篮球,可惜不会打。因为他从小生长在穷乡僻壤,从没见过篮球,像馒头大橡皮球他眼馋了多少年也买不起啊!当时他只有在月光下偷偷地拍打一番过把篮球瘾,这样练得多也敢参加班级比赛了。因为半路出家,缺乏基本功,打起来姿势不优美,常常惹人大笑。虽然姿势不优美,动作不协调,但威力是有的。他能从这边篮下把球扔到那边的篮板,有时甚至能投进篮圈,颇有气壮如牛之势,这也讨得同学的喜欢!

1948年暑假卖小工,去归德平护城堤,一天5斤白面,报酬不菲。甲长发给一把铁镐就上工了。一天到晚地干活,毒花花的太阳晒得头晕眼花,身上脱了一层皮又一层皮。那些国民党的兵痞当监工,手拿文明棍儿,不时地往小工头上敲打,“喂!好好地干。”但谢孔宾并没有松懈!他知道他们是拿打人开心取乐。

这样的吃苦受罪,在第五天的傍晚,谢孔宾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眼前像两副车轮飞速地旋转着,旋转得头晕恶心!是不是眼睛要失明,他真的害怕了。

从西北来了暴风雨,他抱起铁镐从堤上滚下去,钻进雨幕笼罩的高粱地里,拼命往西逃去。跑了三里多路远,来到一个村头,一棵梧桐树下,枕着露在地面上粗大的树根,带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睡着了。当一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半上午了,这时他才觉得脸上胳膊上阵阵刺痛,这是从高粱地里逃跑时,高粱叶子被风裹挟着、撕扯着,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他的手,谢孔宾的胳膊上留下一道道血印,热辣辣地刺疼。

绕着路,回到学校,学校里经济条件好的同学在嬉笑着打扑克呢!看见谢孔宾这副狼狈相不无嘲笑地说:“谢先生回来了,刚才有人找你。”

同学之间为什么还这样忍心开他的玩笑?谢孔宾没作任何辩解,倒头就睡,因为他太苦太累了,也以此无言的沉默表示对他们的不满。

“谢先生!”一个老人的声音把他喊醒,睁开惺忪的眼一看,不认识。

这老人马上说:“请先生写一个牌匾——河南省商丘万通客栈。”

这是谢孔宾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别人的请求,他高兴又紧张地欣然从命了。

老人走后继续休息,可是再也睡不着了,思绪万千,不觉一阵孤独、苦闷、忧伤和不平袭上心头。街上轿车的喇叭声,西邻妓院的哭笑声,东邻诚善堂的诵经声交会合鸣,杂乱无章。他憎恨这种不和谐的社会音乐——虚伪、狂暴、野蛮,什么东西都有,有花天酒地穷奢极欲的人群、有衣食温饱无以为继而受侮辱受损害的人群,诚善堂里只有几个在那里独善其身,养尊处优,修身养性的“高人”算是“得其所”了,妓女们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吗?穷苦的学生们能加入他们的群体吗?不能,绝对不能,比登天还难!

鸿雁南飞,

芦花丽。

乐者尤乐,

流浪凄。

世情何两分?

同是秋意!

他这样问天问地,却得不到答案,苦苦地思索着。刘大白的一首诗《金钱》让谢孔宾产生了共鸣,这时不禁又默诵了一遍:“肩也不担,腿也不赶,手也不起茧,额也不流汗,尘土也不沾,烟煤也不染,锤钻针线锄铲,也不曾拿一件,居然穿得温暖而且绫罗绸缎,吃得香甜而且油腻肥鲜;住得安全而且楼台庭院;羞惭也羞惭,白住白吃白穿!呵,‘我将钱买过并无罪过’呵,你不见吃穿住的代价是金钱?哦,哪儿来的金钱?还不是劳工们血汗的结晶片!”对此谢孔宾很有些同心同声之感,似乎得到了慰藉和鼓舞。

这是谢孔宾的精神裂变,他看到和感受到社会的不公。他是既感受到同学的友谊、老师的欣赏,又对周围的现实感到痛苦和厌恶,既然现实是一个坏的世界,那么就要追寻理想的好世界。当时的谢孔宾正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龄,对现实的不满,就寄希望于未来,但未来的路子在哪里啊?

第六章 流 亡

现代中国,流亡学生有三个梯次:

第一梯次,“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青年入关。

第二梯次,“七七”抗战开始,沿海各省青年内迁。

第三梯次,内战发生,北地青年南走。

散文大家王鼎钧先生,曾写过他的流亡学生岁月。在一本叫做《怒目少年》里,王鼎钧说诗人郑愁予的名句:“出门一步,便是江湖。”离家五百里算是很远了吧,哪想到后来更远,更远……

为什么流亡,因为战争。战争是什么?是离别,是劳碌,是疾病,是饥饿,是欺骗,是殴打,甚至是死亡。但是,战争又是什么?是忍耐,是锻炼,是担当,是觉悟,是热情,是理想。

流亡辗转,使人“身体在路上”,一路走来的艰辛与见识,也让这些流亡者多了思考,行万里路能使人受益。

在读王鼎钧先生的《怒目少年》那里面印象最深的是坐船,是一女学生因为男友花心而魂不守舍不知前路在何,于是负责监守的师母说了下面的话:“流亡学生好像朝不保夕,但是要有长远的打算,你的生命不止有十七岁,也许有七十岁。现在只是为将来做准备,现在天大的事,将来回头一看,都是小事。想想你的未来,想想你的父母,你要顶天立地站起来,站给辜负你的打击你的那个人看。

再是,流亡学生机会不多,首先弄清楚你要的是什么。是爱情吗,得到了爱情以后呢?是结婚吗,再以后呢?生儿养女吗?一个流亡学生最重要的是读书,是追求知识,造就自己,这是主要目的,其他是次要目的,不要让次要目的妨碍了主要目的。你经过南阳,如果去游览了诸葛庐,很好,如果没有去,也没什么,因为那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人在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东西应该属于他,总是不甘心,这是人的迷惑。其实,既然失去了,就是应该失去,世上自然另有属于你的一份。只有知识应该属于学生,希望应该属于青年,不能失去,不该失去。”

《怒目少年》虽写的是抗战时的学生流亡,但我时时感到谢孔宾在国共内战时期的流亡。

1948年的夏季,“徐州成立国立中学一百班,管吃管穿。”虽是传闻,却十分可信,谢孔宾等三五个穷苦学生就爬上火车去徐州赶考。原来是山东省单县海岱中学在招生,谢孔宾又是单县人,报上名就被录取了。吃了几天饭,学校迁往南京,此时学生已无法无天,一窝蜂似的冲向火车站,检票口的检票员高声喊道:“同学们买票去!”

“老子是穷学生没钱买票!”一哄而上,一拥而过,势如洪水猛兽,所向披靡,着实痛快淋漓。

在写谢孔宾先生传记的时候,我搜集资料,发现一个台湾老兵的故事《千里流亡学生的血泪——徐州解放前流亡学生去台亲历记》,这个资料里的很多时间和事件与谢孔宾先生重合;并且,我在菏泽学院中文系工作时,曾做东接待过与谢孔宾先生同时流亡,尔后辗转到台湾的一个时姓同学,是个将军,后来他在台湾给我制作了一方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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