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4月26日
第A09版:人物志

一个人和一个时代谢孔宾传

颜杲卿父子活剐而死的消息传到了颜真卿任职的平原县,颜真卿十分悲愤。想到堂兄颜杲卿一家三十多口人殉国,就连小小少年的侄子季明也惨死叛军手中,不禁悲从中来,泪与墨和,于是颜真卿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情绪控制不住,越书越快,越书越悲,家国之恨凝聚笔端,于是满篇悲愤,悲壮,悲凉,祭文一气呵成。

《祭侄文稿》合着泪而写,文中有几处因笔写干又情绪激越,顾不上蘸墨而形成的枯笔,更让世人看到颜真卿当时的状态如何。

《祭侄文稿》内容好,艺术写妙,历代书法家把它称誉为“天下第二行书”。

所谓濡染,所谓价值观和精神底子的形成,在少年时期才是最佳的时期。鲁迅说:用秕糠养大的一代青年是没有希望的。一个少年的启蒙期,一定要“与爱为友,与美为友”。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吃的东西。一个学生明天所成为的,其实也就是他今天所吃下的。

再就是鲁迅的影响。

在乡村中学,谢孔宾开始在老师的课堂和课外书里,接触到了鲁迅。这时候,他也接受了进化论,相信历史是不断进步的,对鲁迅批判的乡村有了自己直观的感受。他读了《呐喊》《彷徨》和《野草》,这在乡间被看做闲书,但正是这些闲书,改变了他的世界,开阔了他的眼界。那时,在湖西虽然皇帝被推翻了多年,但乡村人的观念依然是传统的、保守的。孔子的思想、神鬼道家和佛家,风水阴阳都在乡村有一席之地,相信轮回,相信命。

你可以想象,一个乡村少年,如果不是接受鲁迅和新思想,在农村里只能在那些复古的历史循环里一代代沉沦。

谢孔宾要挣扎,他觉得乡村是荒凉的,不只是那些盐碱地,而是周围的现实给他造成的精神的威压。对乡间现状的不满,就要追求外面的世界。

现实的严酷,就会让人幻想,寄希望于未来和外面,但谢孔宾,村子是灰色的、是荒寒的,家是贫寒,是三间破屋子,而整个村子,也是东一出西一出的破屋子,很少有瓦房。在兵荒马乱的日子,时常有死人的消息。路在哪里?

在这年的秋天(公元1946年),16岁的谢孔宾到谢寨赶集,他太想透口气,呼吸一下外面的气息了。

在湖西乃至鲁西南,那些村镇的名字一般称为庄、楼、集、海、庙等,前面往往会加个姓氏、名字、方位、物产等特点的词语,如谢寨、状元张楼、戚姬寺、西王楼、东李集或者河南王、张油坊等等。谢孔宾赶集的村子叫谢寨,谢寨就是以谢氏为主的一个集镇,南宋民族英雄谢枋得次孙谢仁孙迁居山西洪洞,五世孙谢升迁单县西南二十公里谢家寨,成为当地谢氏的开基祖。谢孔宾也属于这一支。谢寨也是集市,方圆周围的人五天一个集,来这里买卖东西。

十里八乡的人到集市上买东西叫“赶集”,也叫“赶会”。一般是大的村子,人口多的,交通要道,或是乡间的神灵庙宇等所在才成集市。乡间的集市,就是一道街,两道街,东西街或者南北街,两条街道交叉的路口就叫“隅首”,以隅首为中心把集市分为四个部分,大家都习惯把居住的位置称之为“集东头、集南头、集西头、集北头”。

隅首是集市的中心,也是集市上最繁华的地方。集市以隅首为中心向四面辐射,有的以瓜果蔬菜等为主,有的以针头线脑、衣帽布匹等日用品为主,比如东街主要是土产用品、农耕用具等杂品,西街的集市是牛羊等牲口市。

就在谢寨的集市上,人们挤来挤去,谢孔宾遇到了自己的一个老同学刘松亭。这时的刘松亭,在谢孔宾眼里就像神人:一身白洋布裤褂,白线袜运动鞋,留着洋头,浑身上下一片白,亭亭如松,在集市上很是引起大家的注意。谢孔宾自惭形秽,看着自己的土气打扮,好像是不在一个天底下。

刘松亭现在已是“山东省立刘口临时中学”的中学生了,而谢孔宾还窝在自己的家里,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更让谢孔宾激动的是,刘松亭很热情地答应谢孔宾跟他一起去上中学。谢孔宾一下子感到了命运的峰回路转。

多年后,谢孔宾回忆起这件事,说“周围时有枪声,父亲不让我外出。我要求学习迫切,父母是阻拦不住的”。

山东省立刘口临时中学,是一所民房,东院是内院,刘松亭在内院甲班。西院是外院,他把谢孔宾领进外院的乙班,74个学生各自带板凳,谢孔宾便在最后边最外边凑着人家多出的一点凳子头上坐下。身边的那位同学娇小玲珑,身穿中山装,头戴大沿帽,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很精明、很神气,对谢孔宾这个不时尚甚至穷酸味的黑大个很有一些不屑一顾的味道。

由于属于蹭课,是编外的学生,谢孔宾对这些只有忍受着。“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听课时候的歧视能忍,可肚子饥饿呢?由于谢孔宾是只身从家里跑出的,身无分文,再刚强的人也得吃饭,这是基本的,也是最大的事,怎么办?

谢孔宾只好又找到刘松亭让他给自己出钱,入了两个星期的伙。

“人生地疏,举目无亲,真难啊!但上中学的时机又不能放弃。”这是谢孔宾当时的处境和信念。谢孔宾知道,这是个机会,自己成就自己的机会,自己必须抓住,即使头破血流。这是黑暗的人生隧道里的一丝矿灯,隐约照亮了他。

一天,校长王享之在校园里散步,修长的身材,穿着黑大衫,头戴砖青礼帽,脚下的皮鞋黑光锃亮,手里拖着枣红色的文明棍儿,那么悠闲,那么文静。

这是个机会,谢孔宾悄悄地走上前去,又崇拜又胆怯地喊了声“报告”,并深深鞠了一躬。当校长缓缓地扭过身来看见谢孔宾时,谢孔宾的鞠躬礼早已礼毕,不知校长看见没看见。

“校长,我想上学。”

“参加考试了吗?”

“没有。”

“那怎么行呢!”

校长说得也没错,不参加考试怎么能入校呢?学校又不是到谢寨去赶集,随便进出。听了校长的话,谢孔宾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回教室。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上作文课,题目是“秋景”。

谢孔宾又找到刘松亭给买了个作文本,放在桌头上,因为没有笔(毛笔、钢笔、铅笔都没有)没动手写,只看着黑板出神。

突然校长到教室视察,他从前往后扫视了一遍,又往后边走来,到谢孔宾跟前用手指敲着他的作文本说:

“你不要作文。”

这犹如天空的炸雷。谢孔宾忐忑不安地等待厄运的到来。

果然,一会,校长的通讯员来叫谢孔宾到校长室去。

谢孔宾把心提到嗓子眼走进校长办公室,行鞠躬礼后,等待校长的训斥。

不意,情景反转,校长语调很温和地问了姓名、年龄和家乡住址以及由谁引进、为什么来的时间这样晚,谢孔宾一一做了回答。校长眼神里流露着怜惜之情,最后说:“看你是穷人家的孩子,你的学习精神很好。班里74个学生不能再收了,我的亲戚朋友送的学生都被我拒绝了,我让你暂时当旁听;马上月考,你的成绩在前三名就录取你,否则你还要离开学校。”

这是设定的一道门槛,谢孔宾又高兴又担心:“前三名”这一关能闯过去吗?

回到教室,谢孔宾的同桌已经把作文写完。谢孔宾想借用他的毛笔和墨盒一用,一时不敢开口。他们毕竟没交流过感情,同桌总是看不起他。

在听课时候,同桌的屁股老是往外抗,给谢孔宾制造更大的困难,对此他也逆来顺受,不敢表示什么,就这样已经冷战多日了。

确切地说,同桌凭着一段多余的板凳欺负人,谢孔宾哪有反抗的权利呢?谢孔宾的土气,同桌的洋气,谢孔宾的穷酸气,同桌的富贵气,谢孔宾的笨拙憨厚气,同桌的精明灵秀气,对比是这么鲜明,就是这样的一对矛盾。

“同学,你的笔墨借给我用一下可以吗?”谢孔宾终于提出了请求。

同桌不屑一顾,只把下巴朝他一扭,“嗯。”

好戏来了,当谢孔宾在作文本封面上写上“谢孔宾”三个字,这字犹如描红的字帖。同桌看见了,连声赞美:“孔宾哥,你写得恁好!”

“我叫苗永青。”他赶紧用屁股往里挤,多给谢孔宾留些空间。谢孔宾和苗永清一刹那就成了好朋友,他的心里猛地舒坦起来了。

“云淡天高,风清气爽,山明水秀,雁鸟成行。”四句韵语开头,写出了一篇“秋景”。

第二个星期六发作文时,令大家吃惊的是,这个蹭课的黑大个,竟排在全班第一名。

苗永青对谢孔宾更好了,百般照顾,并多次为他交伙食费,使他的学习生活得以延续。

显示谢孔宾书法才能的机会来了,那些教室的标语:“与高尚者比人格,与贫贱者比生活”等,全由他执笔。大家都知道了刘口临时中学有个书法奇才,他渐渐有了点小名气。一个月过去了,月考的成绩到底如何没有公布,校长也没再追问,谢孔宾便成了“山东省立刘口临时中学”的正式学生了。

但这对谢孔宾的家来说,是好事,也是难事,家里很难供他继续上学。在外面读初中,时时刻刻都用到钱,不比上小学,好歹能凑合,到几十里上百里外上学,在好年景也不是易事。在那个年代,人命朝不保夕,物价上涨,钱毛得一天一个样,总不能背着窝头和野菜萝卜红薯去学校的食堂吧?

每当父亲到学校送钱的时候,谢孔宾看到父亲的愁容,既心疼又可怜,多年的遴小盐和农活,把他的腰都弄得弯了,脸是黧黑,满手是茧子和口子。即使有了病,即使下雨、下雪,也不闲着,也不敢歇一歇。

做个农民是没办法的,是命,在土里受罪。但父亲总是想办法,东磨西借,拆东补西,要是儿子不委屈,老父亲即使赔上命也愿意。那时到学校,上百里的路都是步行,父亲送钱,也是步行,到最后,父亲都是一瘸一拐的。

谢孔宾知道家里很少有粮食,顿顿饭里不是糠就是地里的野菜,拿一些小盐撒上拌拌。一年,大半年都是如此度过。

有时谢孔宾回家过星期,或者是回家拿钱,那些村里的老少爷们,开始好心地劝他们父子,兵荒马乱的,还上什么学?大家都守着这一片土地,不是一样过一辈子,一样结婚生孩子?一大家子人,闺女小子一群,热热闹闹过日子,过一天少三晌。

父亲苦是苦,但他不愿意让谢孔宾在土里刨食一辈子;谢孔宾想着自己将来一定要取得好的成绩,考上大学,一步步走出乡村,一定要光宗耀祖。

就这样谢孔宾靠一条破旧的棉被,一件破旧的棉袄,熬到了寒假。而寒假回到家里,母亲抱来一堆柴火,点燃起来烧虱子,抖动着衣服,噼噼啪啪直响,地面上落下红红的一层……谢孔宾后来记忆这个场景: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虱子,密密麻麻如雨,看了也不禁头皮发麻。

现在人们看不到虱子了,大家熟悉张爱玲的一句话:人生就像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看似辉煌的人生,往往暗藏着最最悲凉的底色,华美的袍子人人可见,但虱子唯有自知。

当时,几乎人人都生虱子,特别是在乡村,在卫生条件不好的地方,虱子在人的内衣领襟、腋下、裤腰、头发发根等地方寄宿噬血为乐,咬人为快。

□耿 立 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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