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020年12月04日
第A10版:牡丹园

大学·母亲·雨搭

□陈 奇

1984年秋,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实现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为母亲新建的一处院落总算落成。

还没等房子干燥一下,我就急不可耐地让母亲从租住的蜗居,高高兴兴搬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可我却没有就此止步,手摸着满嘴唇上的大泡(因劳累过度上火)想:房子宽敞了,4间大堂屋,母亲当年结婚陪嫁使用至今的老大床、老柜子、橱柜、桌子,几十年被老鼠咬、虫子蛀得破损不堪,应该为老人家添置几件新家具了。干脆一鼓作气,做些家具。决心已下,为不让母亲作难,我不动声色筹钱。托人买了些指标内的木材,再配些廉价的三合板,找来木匠洽谈好工费,很快就加工成了八仙桌、条几、椅子和较时髦的双人床等。上漆之后,明晃晃地照人影,怪好看的。在客厅一摆开,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对我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笑着说:“娘,这是真的,不是做梦,这就是你的家。”

为母亲圆了住房梦、幸福梦,我也就没有心思了,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1985年4月,有关部门给报社一个报考大学的名额。领导看我还没有大学学历,就鼓励我报考。可报社人手少,编采任务重,只能边工作边复习迎考。我已是而立之年,倍加珍惜这次报考大学的机会。可从四月份开始,到七月份参加高考,仅有三个来月的时间,因我初中正值“文革”,几乎没有学东西,高中又仅上三个月就进了工厂,所以我要从初中课程开始复习。于是,除上班就是学习,通宵达旦。应该说是上天的眷顾,当我忐忑不安地走进1985年夏季高考考场,竟有幸考中南京师大新闻系,按现在的说法,属于一类重本,且是带着工资上大学。

转眼到了1986年夏天,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放假前夕,在去学校不太远的一家企业采访时,无意中听对方讲他们刚刚研制成功一种既薄又耐用的新型石棉瓦。技术人员还说这种产品是目前国内搭建大型车棚以及民用各种雨搭最理想的材料,其使用寿命可达50年以上。听到这里我来了兴趣,马上联想到为母亲新建的房子,如在房檐下用此瓦做一排雨搭,下雨时中间屋门和两侧单间及厨房门之间来回出入,相互走动,母亲就不淋雨了。想到这里我下决心买瓦,鼓足勇气向厂长讲了这个想法,他参谋说,做家庭住宅雨搭,整张瓦太长,也不安全,可以从中截断,一分为二,并可使用有些毛病的次品瓦,可省一半的钱。我喜出望外,粗略算了一下,就买15张吧。我将整张瓦掂了一下,少说也有30来斤重。这样总重量要达四五百斤,且体积大,不宜搬运。回到学校宿舍,晚上辗转反侧,一直在想如何把这些雨搭建材弄到菏泽,如何截取?等我一一想出办法来,天已近黎明。

如何将瓦弄到菏泽,我想的办法是:菏泽汽车站每天都有到南京的车,我与菏泽车站的车辆维修技术人员王保华取得联系,此人善于发明创造,为车队做出了巨大贡献,且人缘好,威信高,我又与其交情甚笃。于是,我想办法与王保华取得了联系,他满口答应,车辆很快就落实好了。接着又几经周折找同学帮忙将所买的瓦拉运到车站,等到和司机师傅接上头,把瓦一一弄到客车车顶上,用绳索网罩系牢,再问清大约几点几分到菏泽车站,接着打电话给家乡的亲朋好友,让他们拉着地板车提前到车站等候。一切安排妥当,我一颗始终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

终于等到学校放暑假的这一天,头天晚上到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着急地敲开了母亲的家门,边向老娘问长问短,边两眼盯着屋檐下的墙壁,各屋门之间的距离,雨搭支架安放位置等,又计算又画图。因我曾在工厂开过车床,搞过电焊,干过维修,这些技术现在都派上了用场。为了赶进度,我干起活来不知道累,不知道吃饭喝水,每天从天刚放亮干到天黑,一刻不停。母亲心疼我,可越催我休息我越干,她急了:“小二,一个雨搭早安晚安怕啥,万一把你累坏了,我还有法活吗?”母亲声音哽咽,擦起泪来。我赶忙从梯子上下来,装着很轻松的样子坐在她身边,边喝水边和她聊天。此时我才想到要将我在大学第一学年即被评为全班级唯一一位校级三好学生,并在全班级唯一一个全票通过、光荣入党,又作为全校唯一一个新党员代表走上舞台发言等喜讯告诉母亲。结果,她听到这一连串的好消息,非但没笑,反而流的泪更多了。我知道老娘刚才流的是心疼眼泪,现在流的是喜泪。前后连续奋战了10来天的时间,母亲房檐下齐刷刷的崭新雨搭宣布报捷。

说来也巧,雨搭刚完成,就下起了连阴雨。我看到母亲在雨搭下,从这个屋到那个屋来回走动,再也不淋雨,不用担心滑倒了,如此心想事成,让我把一切的辛劳都化解得一干二净。待我把原计划在暑假要办的各种事情全部完成,假期也过完了。竟然来不及问问妻子工作,问问儿子学习成绩,就匆匆忙忙踏上返校的征程。在列车上还一路回味着为母亲安雨搭的前前后后,回忆着母亲一生把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不容易: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法院工作的父亲被卷入一起冤假错案。从行政十几级的大干部一下子降为24级之最底层,家境一落千丈。一家人随父亲到被发配的黄河岸边的高庄李村一带劳动。没地方住,就被公社安排到为灾民所建的三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居住。有一年冬天,狂风暴雪,雪顺着墙缝被刮进屋里,就在我们一家人睡的床下堆起了一个小雪堆,像卧了一只绵羊那么大。后来一家人回到城内没房住,就在他人于两个房子中间的旮旯里搭成的所谓的房子里住。床放不下,母亲只好把两侧的土墙挖了两个小洞,把床硬塞下去。后又相继在县广播站西边和老一中西边两个大水坑边沿、阴暗潮湿的其他人都不住的小土坯房里暂时安身。

最令我难忘的还是母亲领着我去城南关找房子住的不堪回首的一幕。出南关过了城墙海子往东的一片地势低洼、杂草丛生地带,有两间土坯房,四不靠人家。母亲和我不由自主地向那房子走去,到了房子跟前才发现这里原来应该是一处打麦场,这个房子显然是为存放农具所建,看样子早已不再使用,场地长满荒草。房子里面早已没有农具,连门窗也被人偷走了,屋里空空荡荡。四周墙壁、房梁、屋顶全是蛛网、尘土,还有人在房子里解的大小便,一看就让人恶心。可母亲说,这房子若下功夫打扫一下,弄个破门窗安上,倒也能遮风挡雨,暂时住一住。可这房子是谁的?应该找主人说一下吗?我和母亲又做了难。此时一个拾粪的老汉从此路过,母亲向他询问这房的主人是谁,去哪里找?老人得知我们想将此房打扫一下暂时栖身同情地说:“连要饭的人都不住,你们竟然要住,显然是遇到了困难。这房子是南关的,不知是哪个生产队的,哪还有人管,不需要找人说,你们打扫一下住就行呗。”我和母亲听着老人说的话也有理,那就先打扫一下吧。我去附近村上一户人家借了扫帚,把房子墙壁、屋顶、房梁打扫起来。忽听屋外有人大吵大叫:“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打扫我们的屋子?”那人很厉害,说这房子就是闲着也绝不让住。我灰头土脸,从屋子里的尘埃中钻出来,看那人像是水浒里的蒋门神,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脸横肉,似乎想对我来一顿拳脚。可能是觉得对我动武没啥价值,他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我和母亲都沮丧得不得了,最后终于在城南关路西一户人家找到了两间小屋,一家人暂时住了下来。

回忆到这里,我久蓄的泪水夺眶而出。母亲一生命途多舛:20世纪30年代,三四岁的她就跟着外祖母走村串户乞讨。战争年代,已是初冬时节,母亲跟随担任鲁西南游击大队大队长的外祖父及其队伍,为躲避敌人的追捕,她和大人一样脱下棉裤,举到头顶上淌黄河。20世纪60年代,母亲又为我们兄弟几人能吃上饭去上学,两三个人才能推动的大石磨她一个人推着磨面,每走一圈甚至半圈就要喘一喘。当我们晚上入睡后,她又将儿子们的一个个棉裤拆了到家西大河破冰洗净再连夜烘干、套上,我们起床时就能穿上干净的棉裤上学了。

民间有句俗语:小麻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可我认为:一个男子汉娶了媳妇忘不忘娘,不能嘴说,重在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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