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025年04月18日
第A06版:牡丹园

漫长的潮湿

□王雪尔

年少时以为,亲人的离去可能如一场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水冲刷过后,太阳便又出来了。而立之年后才知,亲人的离去哪里是暴雨,分明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渗入骨髓,浸透心脾,永远也干不透。

前年姥姥走的时候102岁,瓜熟蒂落,寿终正寝,都说是喜丧。我站在灵堂前,看着那张书写着岁月痕迹却又异常安详的脸,觉得姥姥只是睡着了。那件暗红色对襟寿衣,图样考究,刺绣精美,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葬礼上,哀乐声刺破北方的冬。舅舅、姨妈和妈妈,机械地完成着各种仪式,脸上看不出悲喜。我搀扶着大姨,感受到她的手臂在轻微颤抖。来吊唁的人们都说老太太有福气,活了一个多世纪,走时儿孙满堂。我随之点头应和,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楚——他们不知道,抚育我三十年的姥姥走了,我的灵魂似乎也被带走了一块。

此后的几个月,我常在深夜莫名醒来。三十五岁,正是干事创业的年纪,白天需上班工作,回家要陪尚年幼的孩子,周末要忙家务或加班。生活像一辆疾驰的列车,不容许我停下来悲伤。只有在午夜梦回时,那些关于姥姥的记忆才会悄然浮现,像老房子墙角的湿痕,不声不响地蔓延开来。

姥姥是生于1923年的“半小脚”女性。所谓“半小脚”,是因姥姥作为家中独女,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续弦另娶,疏于对裹小脚的“监督”,姥姥的脚自然就不如那些真正“小脚”一般变形得彻底。但自小我就见过姥姥的脚,仍然带有旧时代的明显印记,一米六五的身高,老年时只能穿34码的鞋,五根脚趾也下扣变形。

姥姥和姥爷都是外省人,20世纪50年代来到曹县。在我小时候,姥姥总是一边做饭,一边给我讲“那年头”的故事。比如,年轻的时候,她怎么藏进红薯窖躲避日本兵;姥爷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她如何在老家辛苦劳作;姥爷上大学要交学费的时候,她又下定了何种决心,怎样把地卖干卖净供姥爷上学。

这些故事在我听来就像天方夜谭,直到渐渐懂事,才惊觉那些教科书上的年份,都曾真实地从姥姥的生命里碾过。

去年清明节,去姥姥的墓地烧完纸,我回了一趟老屋。发现姥姥的一个小匣子还放在床头,母亲说留着是个念想。我打开小匣子,装着些小首饰、票据、针线和布头。突然,几张粮票占据了我的视线。1969年的,已经泛黄发脆。我想到她那时一定精心计算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去粮站换回全家的口粮。如今超市里商品琳琅满目,扫码即走,女儿已经无法理解“凭票供应”是什么意思了。

女儿今年上幼儿园小班,老师曾布置家园共育任务,问孩子们“家里年龄最大的人是谁”,并要向孩子讲解年长与年幼的区别。她歪着头跟我说:“是老姥姥!”小孩子不懂死亡,在她心里,老姥姥就是那位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很老很老的老太太。我喉咙一紧,想起姥姥九十岁时还能包饺子,把面团擀得又圆又薄;九十九岁时还把我的女儿抱在怀里逗玩。前年女儿刚会走路,跌跌撞撞地追着太姥姥玩,一老一小笑作一团。如今一个埋在了黄土里,一个已经会和大人斗智斗勇了。

几年前,曾有一位同事请假奔丧,回来时眼睛布满血丝。我递过去一包纸巾,什么也没说。二十五岁时我也这样,以为悲伤应该声势浩大,痛哭过后就能重新出发。如今才懂,真正的离别是日后无数个瞬间的怅然若失:看到某件衣服想给她买,遇到某件趣事想转述给她,看到某个老物件想问问来由……但如今,我做了拿手菜,却再没人夸“跟你姥姥做的一个味”。

春节全家聚餐时,长辈突然说起老年人的身后事,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席间有小孩子天真地问:“是谁要死了吗?”我们这些小辈急忙呵斥孩子,我却看见长辈们相视一笑。他们说:“活到我们这个岁数,得把事情都安排好。”这些话很平静,我的筷子却差点拿不稳。原来,长辈们已经走到了需要思考这些事的年纪,而我们,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姥姥留下的老式座钟还在走,我拿来放在家中。每隔一小时就发出沙哑的报时声,像老人的咳嗽。母亲找人给姥姥画的碳晶独照,也仍挂在家里客厅显眼的位置,说看着踏实。我开始理解这种执念——在飞速变化的时代里,我们需要一些旧物来证明某些人、某些东西确实存在过。女儿有时总嫌钟声吵,我却渐渐爱上了这种提醒:时间在流逝,孩子在长大,而我们都在老去。

前段时间整理相册,有两张照片让我思绪万千。一张是姥姥七十二岁时照的,她站在刚盖好的房前笑得灿烂,院中有一株半大的枣树苗。另一张是2003年秋天,我读初中的时候与姥姥、妈妈在院中的合影,背后的枣树早已成材,硕果累累。

一个世纪的光阴里,她经历过裹脚与放足,土炕与席梦思,煤油灯与LED灯。我想起她常说“现在的人真有福气”,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纯粹的欣慰。这种跨越时代的豁达,或许就是长寿赋予她的智慧。

姥姥去世两周年那天,我梦见她在老房的枣树下捡枣儿。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雨夹雪,丈夫和孩子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来到阳台,看着雨丝、雪渣在玻璃上或蜿蜒而下或逗留片刻。突然明白,亲人的离去确实不是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它浸润着每一个寻常日子,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显现,提醒我们生命与生命之间那些看不见的联结。

百年人生,留下的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活着的姿态。姥姥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却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温柔。现在我给女儿扎辫子时,会不自觉地用姥姥教的手法;炖肉时,会下意识地按姥姥说的“多放葱姜蒜,少放大料,可以放点天麻”;甚至在与别人打趣孩子时,冒出来的都是姥姥当年的口头禅——她的家乡话“小煌煌”。这些不自觉的传承,或许就是对抗遗忘的方式。

天亮了,雨还在下。女儿揉着眼睛光着脚丫来客厅找我,说想吃“菜炖肉肉”。我蹲下来抱住她,闻着她头发上的儿童洗发水香味。在那个崭新的早晨,我用姥姥的独特的配方做了一道“菜炖肉肉”。这不仅是家传的配方,更是一种面对生命来去的从容。

潮湿,终将孕育新的生长,就像姥姥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历经风霜雪雨,年年依旧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