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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们在一个班子里工作,就像在一个大家庭里过日子,虽然也有过磕磕碰碰,有过争争吵吵,但从没红过脸,从没伤过和气。为了工作上的事情,有时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意见不一致是正常的,勺子哪有不碰锅沿的,牙还时常咬着舌头呢。意见相左时,能达成一致更好,达不成我就立马服从书记。等事情过去了,争论也就随风吹走了,谁也不往心上放。宪秀可是个有个性、有脾气的人,平时开会没少批评人,但他从没当着别人的面批评过我。碰上不满意的事,都是私下里单独沟通。有时争论后他发现自己错了,也会私下里找我做自我批评。我知道,他这样做都是在维护我的尊严。每当他在我面前坦诚自责的时候,我都十分感动。当时心里就想,县委书记是一个县的人头,是一班人的班长,书记的尊严关乎一级组织的公信力,比什么都重要。书记有尊严,县长才有尊严,如果书记的尊严顶跑了,县长的尊严还能找得到吗?县长要带头维护书记的尊严,能不争的就不能争,能不吵的就不能吵。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个别干部喜欢拨弄是非,鼓动县长与书记一争高下,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听信。
有时候静下来,我们也喝茶聊天。涉及比较多的话题,就是对单县人的看法。宪秀曾问我:“为什么有人说单县不善?”我说:“可能是单县人具有与人不同的秉性特质吧。”他说:“你说得对,单县是千年古县,是革命老区,是湖西专署所在地,又是四省八县交界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单县人经事多,见识广,比别的地方人精明能干。同样一块酵子头,别人只发一锅馍,单县人至少能发三锅馍。单县人有个性,出好活,只要你行得正,走得直,他就认你。他认为你行,怎么说都行,他认为你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我听了觉得很有同感。
有一次,我和他谈起治理一个县的方略问题,并说到我针对单县撰写的一副对联:“动以治静以治动静俱治民为本,刚亦济柔亦济刚柔兼济公当先”。他很有兴致地说:“这个对联有道理,关键点就是‘公当先’‘民为本’。宓子贱的鸣琴而治,称为静治,重在以德治单。巫马施的亲力亲为,称为动治,重在以勤治单。这都是古代人的典范,是进了教科书的。现在时代不同了,要与时俱进,因地施策。温新月来单县当书记时,还是改革开放初期,历史遗留问题又多又乱。他侧重于以善治单,以化解矛盾、理顺关系为动力,推动经济发展。这里头既有德,又有勤,还有善,单县干部群众至今都念他的好。所以说,法无定法,势无常势,现代人既要继承优良传统,又要审时度势,对症下药。若论治县,各有各的道风,各有各的砝码,不可一概而论。但立足点必须是民为本,公当先,我们且行且吟,好自为之吧。”我听了,深以为是。我清楚地知道,宪秀平时把“民”和“公”看得很重。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公私分明,从不想着占公家的便宜,还对家庭成员严格要求。当时他妻子在菏泽工作,去单县看他都是坐公共汽车来回,在单县老百姓口中传为美谈。
人是有感情的,在一起工作生活建立起来的同志感情,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兄弟感情。我调到菏泽工作以后,宪秀继续在单县工作,两年后回到市政府任秘书长。后来领导干部提拔交流,他调任滨州市委常委、秘书长,过了两年即任市委副书记,换届时去了市人大,到龄后就在滨州办了退休手续。从单县分手后的这些年,我和宪秀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现代通信联络方式便捷,有时候夜里煲电话粥,一聊就是半个时辰。他到滨州工作后,正赶上处理涉及民族纠纷的阳信事件,夜以继日靠在工作一线,忙得脚不点地。即便这个时候,晚上的电话联系也没有中断,好多事态的变化发展,只要不涉密的,他都通报给我,简直成了实况转播。后来,我和朋友一起去滨州看他,每次都是说不完的知心话,喝不尽的感情酒。他安排人陪我们看黄河入海,看杜受田故居、魏氏庄园,看魏桥纺织。我对这个海滨城市的人文和自然,大都是那个时候了解的。
退休后有了相对自主的时间,我俩和当年同在一块搁班子的安文焕一起,三个家庭结伴旅游。曾经去湖北襄阳探寻诸葛亮卧龙岗的神秘,去神农架寻觅野人出没的踪迹,去广州小蛮腰电视塔欣赏都市气派,去深圳大梅沙感受岭南风光,去宁夏清真寺感触民族文化。在深山老林,在黄河源头,在繁华都市,都留下了我们跋涉的足迹,也留下了我们欢乐的笑声,这些都是值得珍藏的温馨记忆。宪秀当官时就没有官架子,退休后常以“布衣”自居,更是随和自然。见到好看好玩的风景,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张开双臂又跑又叫,似乎要融入大自然的怀抱。那一刻谁能想到,这个在大自然面前欣喜若狂的小老头,曾经是一呼百应的一州官长呢。我和安兄受他的情绪感染,也常常兴奋得忘了自己。宪秀本来就是个既讲原则又重感情的人,向来对朋友以诚相处。特别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和刚参加工作时的工友伙伴,一直都和他们玩得很好。大家一起玩觉得很亲,一辈子都没有亲够。
2025年的春天终于来了,当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侯宪秀的遗骨安葬仪式定于3月16日下午举行。我和文焕兄于15日乘车赶往北京。从菏泽出发时还是响晴的天,暖意融融,到了北京却赶上寒云密布,冷风嗖嗖。还没走到宾馆就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这场雪不约而至,来得突然,下得奇巧。北京人望眼欲穿,等了一个冬天都没见到雪的影子,偏巧这个时候来了。大约两个小时的样子就停了,晚上即看到了天空高悬的那轮明月,第二天晴空万里,风和日暖。这场姗姗来迟却又恰逢其时的春雪,为宪秀的葬礼添加了神秘的气氛和吉祥的色彩。
下午1点30分,我们和他的妻子女儿女婿一起,来到北京市福田公墓。该公墓始建于1930年,地处京郊西山风景区,北依燕山,南抱长河,东临八宝山革命公墓,西接八大处佛教胜地。因距福田寺村较近,故取名“福田”。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山川灵气汇聚的风水宝地。在工作人员引领下,家属去骨灰堂领取寿盒,我们就在墓园入口处等候。不一会儿,就看到他的家人手捧骨灰、遗像、遗物,从对面缓缓走来。我们躬身相迎,并跟随其后,缓步走向墓区。穿过题有“福田花雨”的牌坊,经过一棵又一棵的桃树,走过一排又一排的坟墓,来到北区最后一排坟墓的东头,我们就看到了事前做好的墓碑和墓穴。墓碑是用大理石板雕凿而成,呈黑青两种颜色。黑色一边刻有“慈父侯宪秀之墓”和生卒年月,青色一边刻有松柏、仙鹤的浮雕。墓的周边栽有冬青和桃树。看着横列密集的一排墓碑,就像排起的长队,宪秀墓碑的位置应当是排头。
安葬仪式开始了,在司仪主持下,工作人员先是清扫墓穴,然后将一块黑色绸布铺在里面,接着顺次将骨灰盒、遗物安放进墓穴,随即用水泥板封住穴口。我们与家属环伺墓旁,既是送葬,也是见证。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那块黑布铺在地上,是不是为了隔断通往地狱的路,让逝者直接进入天堂?放置遗物肯定是他妻子的意愿,那些个留有宪秀手泽的珠串和手把件,一定是代表了他对人生的留恋和向往,继续陪伴他在天堂里消闲时光。封墓的时候,全体在场人员都要铲土回填。我抓起铁锨,铲起一锨土,慢慢撒进墓坑里。这本来是我平时十分熟练的动作,此时此刻,却感到双手是那么笨拙,真的不忍心封实墓口,我怕掩埋了两个人长达几十年的友情和思念。葬仪的最后一道程序,是集体向逝者鞠躬致敬。我俯首墓碑前,看着宪秀的生前照片,睹物思人,又是一阵难以克制的哀痛。我情不自禁地端起墓碑基座上的那杯酒,和着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轻轻洒在刚封填的黄土上,似乎将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都倾诉在了灵前。
护送寿盒走进来的时候,我们俯首而行,顾不上观察周边环境。葬仪结束走回去的时候,我顺便浏览了墓园的状貌,突然就有些惊诧。这个百年墓园,建筑古朴典雅、环境清幽肃穆姑且不说,单就安息在这里的墓主身份,就让人大跌眼镜。原来,长眠在这里的除了普通市民,还有一些高级干部和文化名家。我走近墓群,发现距侯宪秀墓最近的名人,就是大作家汪曾祺夫妇,还有大翻译家叶君健夫妇,都在同一个区域。稍远一点就是红学家俞平伯夫妇,艺术家葛存壮夫妇、高元钧夫妇。再向外走,在接近墓园大门口的地方,有一处绿荫掩映的所在,竖有国学大师王国维、科学家钱三强、开国将军许光达的坐姿铜质雕像。他们3人有文有武,有威有望,看来是这个古老墓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紧挨着的一侧,还有著名作家姚雪垠夫妇。能与这些名流贤达安息在一起,应当是宪秀的福气,也体现了孩子们的一番孝敬之心。
我料定,平生喜欢热闹的宪秀,九泉之下肯定含笑,天堂之上不会孤单。他可以找汪曾祺聊天,听他讲沙家浜的智斗。他可以找叶君健喝茶,听他谈安徒生童话。他可以陪姚雪垠遛弯,听他唠叨李自成的悲欢。他可以找高元钧拉呱,听他说段山东快书“武松打虎”。他可以找葛存壮下棋,顺便听他再讲讲“马尾巴的功能”,因为当年没听懂,也算补课。说不定还会碰上前来祭扫的葛优。其实,俞平伯是个很好玩的老头,搞了一辈子红学研究,能把《红楼梦》背诵如流。可以找他喝点小酒,趁微醺的时候告诉他,当年批评他的两个小人物,其中有一个蓝翎,就是菏泽单县人。王国维乃一代国学宗师,名头太大了,脾气也倔,不便接近。散步时远远跟在后边,就能感受到他那光芒万丈的学问。他可以找钱三强、许光达打牌,我知道宪秀在世时刚学会打掼蛋,这可是个既要精于计算又要敢打敢冲的细活猛活,一般人很难百战百胜。倘若经大人物指点迷津,说不定能学点真功夫呢。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这是他驾鹤西归的第一个节日。这一天老天总好下雨,天阴路湿,不便出行。不知宪秀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度过这个雨纷纷、柳依依的日子。
车驶出墓园大门,我们踏上返回的路程。我的心虽然还不平静,但主要的应当是欣慰和释然。墓园门口“广种福田,让爱永恒”这句话,正好是宪秀人生的写照。他一辈子为民服务,广种福田,如今入土为安,魂归福田,也算是让爱永恒了。当此时刻,我不由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叨我为悼念宪秀撰写的挽联,还有一首律诗。联曰:“当年主政一方林茂粮丰处处现秀,而今溘然长逝德高望重口口皆碑。”诗曰:“噩耗传来如梦中,肝肠寸断热泪涌。同频共振单父吟,争担竞当湖西风。宪秀存金一联传,社情民意两心通。兄弟一生同怀抱,长歌难哭未了情。”念着念着,眼睛又湿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分明地感觉到,我的好班长、好兄长宪秀,是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我立马拿出手机,找到“庚寅”的微信,一下子就删除了,我认为到了该删除的时候了。不,不是删除,是悄悄转移,藏到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