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苇
落在光里的事物
我们的老师坐在椅子上
虚弱，像受伤的鸽子
各种颜色的药瓶，在桌子上
摆放整齐
这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
槐花开到院墙外面
一片海，弹着白色的吉他
我们的老师要听我们背诵课文
在落满槐花的院子里
爆米花
嚯！身披斗笠的外乡人终于来了
我们在岸上
等了好久。白杨树的羽毛
铺满河床
他驾着槐木马车
鞭声在陡立的河谷间回荡
铁皮邮箱装满了春雷
他搭起火炉
和大人们讲述有些悲伤的故事
我们的心思却只在神奇的布袋上
所有变戏法的
都需要一枚甜蜜的烟雾弹
整个冬天
我们的乳牙就在花海里
慢慢上岸
品杨湖豆腐乳有感
我们需要一条尚未铺上柏油的深巷
三月。阳光。
河对岸的打夯声
“数着我六儿年纪小，嗨呀嗨嗨呀嗨”
需要一位母亲从田间回来
背着一筐米米蒿
不，是一幅行走的水彩画
需要一辆半旧的大梁自行车
铃铛发出友好的提醒
斑鸠从我头上飞过
小荷是新削的铅笔
我们和蜻蜓做最乖的学生
不随地小便
不带弟弟靠近危险的河流
几乎酿成我一生的矛盾
把鸟蛋还给鸟窝
瓜纽还给瓜秧
打碎的陶罐还给姐姐
把姐姐的眼泪还给原谅与清贫
我只是用馒头蘸了一下腐乳
就在老味道里
踏进了奔腾的流年
石磨志
在水浒好汉城
石磨在阳光下充满了精气神
保持着勤奋的家风
我们用力推
复原农耕时代
汗水流淌的细节
戏台上演绎着郓城枣梆
展现三种元素：
力量，热情和友好
蓝雪花在石缝里
对着我的镜头
“我不必拥有希望——只拥有车轮”
好吧，感谢大自然的启示
我不再为曾经患得患失的过往而焦虑
此刻，我们甚至不需要风
只要一个蓝色的石轮
像亲人一样安静
惊 蛰
惊蛰，多好听的名字
一定有谁带着好梦醒来
先是春雨
再是桃花雪
春天是个不愿起床的懒姑娘
沏药，沏茶
金银花和新会陈皮
相继熬出真心意
“好些了”
“天晴了”
阳光落在木地板上，笔力深刻地写：
落纸云烟
我和老师在抽屉里翻出
三十年前的照片
未名湖晃动着透明的心
鱼群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屏住呼吸
向光明漫游
你无可动摇的目光
——没有任何人再能伤害到你
“你不能停止对自己的探索与追寻”
“嗯，让语言不断醒来”
像一只蝶蛹。
既然接受到一种亲缘的启示
桃花雪
连翘和迎春花落了一地
它们知道
完美是一种负担
活过半生，才认识到生活中
宽容的一部分
给予自己
雨停了
生命在柳枝上结出懵懂的叹号
现在飘起雪花
一种莫名其妙的行为艺术
马上惊蛰了，众神
还开这样的玩笑
志同道合的诗人们聚在一起
我珍重的词汇，像小雪
都落在合适的位置
大 雪
颠覆中世纪的美学留白
六棱的乳汁，是上帝的工笔画
哺育七里湾的每一块土壤
我年轻的父亲
正为邻居们制作改良木屐
于是大大小小的脚印
或凿冰捕鱼，或探望一位久违的亲人
三岁的我，安静坐在捏花糕的母亲旁边
一手黏糊糊的发面，喂饱F调的笛孔
胡同口的雪更紧了，我隐约听到
有人含着乡音，从远方赶来
堆雪人
我要哈透清晨的玻璃
才看到童年的我
童年的牛羊像亲人
一样柔软
我要接过母亲的扫帚
给陌生人扫出
一条干净的归途
如果时间够用
我还要在田野里堆个雪人
和院子的雪人不同
它不属于任何人
它的眼睛只能是花生米
或者玉米芯
——像爱，需要一种盲目
一种意外
——永远不会融化的眼睛
看着我迷失
看着我寻找
我要堆一个邮箱，寄存
这样一句话：
不管你此刻是否经历痛苦，
也记得与自己的心同在。
蓝色方格围巾
遥远的雪地上
你递给我蓝色的缠绕
爱的重心向上转移
你悄悄团着雪球
塞在我脖子里
多年后的今天我坚信
它依旧处于缓慢
融化的过程
有时候雪块不自觉地落下
在我心上砸出一块
空白之地
水滴石穿，我的心慢慢柔软
一片蓝色的湖泊
装满了乡愁
跟着我南来北往
雪花现在落在你的睫毛上
先于白发
占据了关于生活的话题
你再次站在我面前
为我整理
围巾上的方格
我对你重复说着
雪像火一样，给我们以温暖
与灼伤。
老织布机
在这间老房子里
我们拂去灰尘
木工刨出的纹理清晰可见
当年坐在织机上的姑姑们，矜持的
目光凝视一对孔雀在布匹上诞生
辫子带有黑色的轻盈感
陀螺停驻于我的童年
白雪落在房檐
和羊圈上
羊群依偎在一起
当我在奶奶的怀里醒来
姑姑们身体后倾，在院子里
撑开一面瀑布
如今我手里捉紧的这个梭子
是织机的钥匙
如果我们坐上去
就能听到整个织机，跃跃欲动的
内部的轰鸣
织出蓝色的布匹
将给织机披上一层外衣
走进旧时的雪地上
向它望去
一匹蓝色的马站在堂屋
发出“哒哒”的马蹄声
磨 镰
拨开芒种节气的木门闩
羊羔们抵头嬉闹
年轻的父亲
在槐树下，半蹲着磨镰
透过干净的白衬衫
能看到他的脊背前倾带动肋骨
他敲打了七年摩斯密码的手指
正拉动着石头与铁之间的和弦
他手中的镰刀把
具有弯曲而锃亮的弧度
磨刀石吐出暗红的锈
驱赶藏在一块铁骨子里的疲劳
——那时，我的秋千唱着弹舌音
身后的小巷
已然被拉开一条光亮的豁口
轮胎志
我的弟弟曾让废弃的轮胎
活出一匹马的精彩
八岁的他不知疲倦地奔跑
满月照在麦场
未被污染的天空有两三片云
讨论幸福的落点
一匹黑马再次被他
从旮旯里牵出来
穿过穷人家的房檐
在满月下的麦场上
我看到弟弟和他的黑骏马
互相追赶
没有谁先服输
在变速中，各自捱过生活的颠簸
清平调
我越发喜欢这个小院
阳光下的白菜
和翡翠不分伯仲
寒流到了关内，这又何妨呢
秋茄子开出新的五角花
芫荽葱茏
经典的香味是一种催眠
串门的一花一黑，是邻家的小猫
呆萌的眼神和我保持
一束向日葵的距离
我再多待些时日
它们将在阳光下接受我的抚摸
尾巴放松
假如我一直这样老下去
在冬天的院子里，不断弹奏
蓝色的吉他
假如我弹奏的事物
超越了事实本身
雪可以一直落下来
并原谅我所虚构的一切
木耳志
雨后的夏天，你敲响邻居的门
“我可以摘走枯树上的小丑吗”
邻居肯定了你的工作
嘱咐你注意安全
每一根木头过着简单的生活
你是石榴做的男孩，你是雨后
大地上耐心的倾听者
你喊这些梧桐树，喊它们叔叔伯伯
像田野里晒黑的那些人
现在你收集了奇怪的宝藏
在你的篮子里
你装满了向邻居们的谢意
你的小雨靴
画出一支抽象的乐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