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宏君
牡丹是原产中国的珍贵花卉，花大色艳，香气袭人，素有“花中之王”的美誉。但牡丹最早引起人们的重视，并不是源于它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而是因为它的根皮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是名贵的中药材。丹皮，即牡丹的干燥根皮，在我国作为中药材使用已有数千余年历史。比如，1972年，甘肃武威汉墓出土的一批东汉医简，就记载了用牡丹皮治疗“瘀症”的处方，这说明至少早在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人就已经了解了牡丹皮具有“活血化瘀”的功效。成书于东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中药学著作，此书将牡丹列为“中品”“主寒热中风，瘈疭、痉惊痫、邪气，除症坚、淤血留舍肠胃，安五脏，疗痈疮”。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云，牡丹皮可以“活血、生血、凉血，治血中伏火，除烦热”等。
菏泽，古称曹州，牡丹种植历史悠久，是中国牡丹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尤其到了明清时期，已成为全国牡丹的栽培中心。曹州牡丹不仅花大色艳奇种频出供人观赏，其根皮的药用价值很早就得到挖掘和利用。曹州丹皮以品质优良、药效显著闻名，多年以来就被当做道地药材，医药界称其为“曹丹”，是制作六味地黄丸的重要材料。曹州是传统的观赏牡丹种植核心区域，牡丹品种众多，但并不是所有的牡丹都可以入药。据牡丹专家、山东农业大学喻衡教授研究，“菏泽牡丹品种中适于药用栽培的以赵粉、朱砂垒、假葛巾紫以及凤丹白、高秆粉等一些单瓣品种为佳”，这些品种，除了凤丹白原产安徽铜陵，其他品种均为菏泽本土培养。那么菏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产丹皮？“曹丹”又是什么时候得到医药界的重视而成为道地药材的呢？
一、学界对曹州丹皮出产时间的不同记录
关于“曹丹”入药的时间，菏泽明清史志均无明确记载，所以导致目前学界说法不一。安徽中医药大学彭华胜教授，长于“中药资源与鉴定”，他曾与王德群、彭代银、黄璐琦等人联合撰文《药用牡丹基原的考证和调查》，刊登于2017年的《中国中药杂志》，在文中有一节专门论述“山东菏泽药用牡丹的来源”，据该文记述，菏泽药用牡丹皮生产起始于20世纪60年代，距今仅有六十余年，这与菏泽牡丹悠久的栽培历史相差甚远，故此说法显然不能令人信服。查阅知网，发现《中药通报》杂志于1956年第2期刊登一篇“王以中、董震初”联合署名的文章《牡丹皮》，该文开篇即介绍中国丹皮的主要产地：“产地主产安徽青阳县丫山，南陵凤凰山、泾县一带，山东曹州，陕西宝鸡，以及四川、甘肃、湖南、湖北等省亦有出产。”
《中药通报》创刊于1955年，由中国药学会主办，后易名为《中国中药杂志》。上文的第一作者王以中，中药专家，曾任国家卫生部药检所中药师。第二作者董震初主要从事中医药临床实践与研究，也是中药材专家，所以二人撰写的《牡丹皮》可信度毋庸置疑。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彭华胜教授等人的记录并不准确。
就在《中药通报》创刊的1955年，山东农学院牡丹专家周家琪和喻衡曾先后两次专门来到菏泽，实地考察牡丹品种资源和种植状况。1956年，两人联合在《山东农学院学报》上发表《曹州牡丹栽培调查报告》一文。在这份长达17页的调查报告中，对曹州牡丹的栽培历史和生物习性均做了科学而严谨的调研，在第三节“品种分类”提出牡丹分类要“依根之好坏（以出药材多少）分”，此处所说的“药材”，指的就是牡丹根皮。在接下来的第六节“根（药用）的加工和分级”部分，则详细介绍菏泽牡丹皮的制作加工和销售情况：
牡丹根采收以后，用水将根上的泥土冲洗干净，然后用碎玻璃片轻轻刮去外皮，放在阳光下晒半天，使其水分蒸发变软后，而便于将根中木质部撕(抽)除(俗称抽筋)，抽筋后再继续晒两天左右，通常共晒三天即可完全晒好。在晴天晒的时间短，颜色较白，质量最好，在阴天晒的时间长而色泽较暗，质量较差，此种加工完成之制品，在药材中称为“丹皮”。
牡丹根剥制工作每人每日可剥皮十斤(包括抽筋在内)左右；剥皮时间以每日上午至午后三四点钟以前为宜，以后因时间接近傍晚，日光渐弱，剥皮后一时不易晒干，肉色因而变红，致降低丹皮售价。
丹皮均由当地供销合作社收购，分为三等九级，其分等分级的根据是以根之粗细为主要标准，其次为根之长短及色泽。1954年秋至1955年夏收购牌价一等者为3.8-4.5元；二等者为2.8-3.5元；三等者为2.2-2.6元。
这段文字不仅详细介绍了菏泽花农制作丹皮的全部过程，而且还特别说明1954年秋至1955年夏的丹皮收购价格，这个时间点也印证了王以中、董震初的《牡丹皮》一文对曹州是丹皮主要产地判断的真实性，也就是说至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菏泽已有药用丹皮出产。
在当代菏泽牡丹研究史上，周家琪和喻衡两位学者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后来均成为享誉国内外的著名牡丹研究专家。周家琪后来调到北京林业大学工作，喻衡则一直在山东农业大学任教，多年来，他不辞劳苦，深入菏泽牡丹产地万花农业社调查研究，搜集一手史料，又于1959年出版专著《曹州牡丹》一书。在这本书中，则专门探讨曹州丹皮的出产时间，据该书记载：曹州牡丹刮皮卖根乃最近几十年来之事,开始于1929年，当时赵楼村花农赵守春首先把刮皮抽筋的牡丹根，运往陕西歧州出售，药名“丹皮”。
根据喻衡的调查，曹州生产制作丹皮起始于1929年，是由现菏泽市牡丹区赵楼村的花农赵守春首创。虽然这个时间点比彭华胜等人所定位的时间提前三十余年，但至今亦不足百年，这与曹州牡丹数百年的栽培历史相比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喻衡教授治学严谨，是牡丹研究界的权威人士，又有花农赵守春的陈述为证，因此他关于曹州丹皮出产时间的认定似乎无可争议，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近日，笔者在参与编撰《菏泽牡丹谱》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一篇写于光绪三十四年的短文《采办御用药品》，此文把菏泽丹皮的出产时间至少提升至清朝末年。那么曹州丹皮和皇家御用药品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清宫医药档案中的曹州丹皮
光绪皇帝，作为清朝晚期的一位重要统治者，其一生充满坎坷与无奈。他从四岁即位开始，就生活在慈禧太后的阴影之下，政治上没有实权，精神上长期压抑，这种困境导致他病患频繁。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9月，光绪病情突然加重，慈禧责令军机处下诏全国征集名医，《清实录光绪朝实录》有载：癸酉，上疾增剧。谕内阁、自去年入秋以来，朕躬不豫。当经谕令各省将军督抚，保荐良医。旋据直隶、两江、湖广、江苏、浙江、各督抚，先后保送陈秉钧、曹元恒、吕用宾、周景涛、杜钟骏、施焕、张鹏年等来京诊视。
《清实录》中提到的杜钟骏，时为浙江巡抚冯汝骙的幕府文案，他精研岐黄，医术高明，经冯汝骙举荐，得以应征入宫。杜钟骏入太医院后，除了尽力医治光绪的病体之外，他还细心记录下其病情，后来写出《德宗请脉记》一书，详尽描述了御医们医治抢救光绪的前后过程。据该书记载，进入10月下旬后，光绪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御医们虽然竭尽全力为他诊治，但由于病情复杂，治疗效果并不理想。为了挽救皇帝，朝廷更是不惜动用举国之力，军机处根据太医们开出的药方，随时传谕各省巡抚，令其寻找本省最好的道地药材。
光绪疾病缠身，原因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众多的病症中，有一种症状急需解决，那就是他体内的热毒和瘀血。光绪因此时常出现高热、出血等症状，严重威胁其生命安全。眼看着光绪的病情不断恶化，御医们使尽看家本领，尝试各种药方，但都无法有效地缓解其病情。针对此症，德高望重的御医陈秉钧（字莲舫）曾开出两剂药方，被军机处采用，幸运的是，这批医案穿越百年历史烟尘，躲避了几多战火和社会动荡保存至今，特附两方如下：
一、生白术、金石斛、半夏曲、广陈皮、黑料豆、粉丹皮、生白芍、白蒺藜、抱木茯神、冬桑叶。引用：津红枣、炒麦冬、炒谷芽。
二、北沙参、冬桑叶、粉丹皮、制萸肉、生白芍、生白朮、川续断、女贞子。引用：炒麦芽、炒谷芽、新会皮、津红枣。
在上述两方中，皆出现了“粉丹皮”这味中药。所谓粉丹皮，就是指刮皮抽筋、精心晒制、含粉量足且无杂质的上好牡丹根皮。在中药中，“粉丹皮”又名牡丹皮、木芍药等，具有清热凉血、活血消瘀的特殊功效。曹州丹皮作为道地药材，其品质上乘，药效显著，应该很早就为医家所重。所以当看到药方中的“粉丹皮”时，御医就推选曹州丹皮。军机处拿到药方后，火速加急驿马传谕山东巡抚袁树勋，令其立即派人到曹州府寻找上好丹皮。时间紧迫，因为光绪的病情不容拖延，所以限令采办人员两昼夜内务必将丹皮送至京城，不得片刻耽误。当时，光绪的病情是举国关注，上海《申报》曾连续追踪报道光绪医案进展情况，山东的地方报纸《胶州报》也在时刻关注报道相关消息。《胶州报》得到朝廷急速征集曹州丹皮的消息后，便于11月1日《本省新闻》栏目即时刊登报道《采办御用药品》要闻：迩来皇上圣躬违和，迭经御医请脉进药，药中应用鲜牡丹皮一味，太医院特在东省物色。当经抚宪迅速饬人至曹州探取，如验看之后果系精良，即派人送京，限两昼夜递到。
皇帝的病情是头等大事，山东巡抚袁树勋接到军机处上谕后，迅速派人赶往曹州府寻药，可以推测，曹州当地的官员和花农得知是为光绪皇帝采办御用药品，必然高度重视。他们在曹州各个牡丹种植区域寻找品质优良的曹州丹皮，采办人员当马不停蹄地将丹皮送往京城，一路上当不敢有丝毫懈怠。1908年，京沪铁路刚刚开工建设，曹州到北京有千里之遥，即使是六百里加急，也至少需要近两天的时间。《胶州报》报道上谕的日期为11月1日，由此推算，丹皮被送到北京时应在11月3日左右，彼时，光绪皇帝已经水米不进，病入膏肓。据杜钟骏《德宗请脉记》记载，他当时被内务府急召侍医，为皇帝切过脉后，深感回天乏术，无奈地向内务府表示：今晚必不能过，可无需开方。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酉正（公元1908年11月14日下午4时），这个正值壮年却憋屈一生的傀儡皇帝驾崩于中南海瀛台涵元殿，年仅38岁。
三、结语
关于光绪皇帝之死，当时就疑点重重，维新领袖康有为认为是慈禧妖后下毒而死；也有人揣测是袁世凯和李莲英所为。2003年，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联同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等相关机构组成“清光绪帝死因”专题研究课题组，同时，这一研究也被国家清史编篡委员会纳入《国家清史篡修工程重大学术问题研究专项课题》。经过5年漫长的反复科学检测、研究和缜密的分析，对光绪皇帝残留的头发、遗骨及衣物等检测结果显示，光绪头发中的砷含量是普通人的2400多倍，摄入的砒霜总量已明显超过致死量，最终认定光绪帝确实是因砒霜中毒而死。由此来看，政敌要致光绪于死地，那么再好的灵丹妙药也难以使他起死回生。
至于曹州进献的丹皮是否为光绪皇帝服用，因为缺乏史料记载，不敢妄下结论。虽然曹州丹皮未能挽留住光绪皇帝的生命，但与光绪皇帝的这段鲜为人知的渊源，不仅展现了曹州丹皮的卓越品质，也反映了其在当时的重要地位和广泛认可，同时也把曹州出产丹皮的时间至少定位到清朝末年。
曹州丹皮，以其皮厚、粉足、质量上乘而备受市场青睐，如今菏泽已成为全国丹皮的重要产区之一。曹州丹皮不仅是药材，同时也是菏泽牡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每年牡丹花期，作为“中国牡丹之都”的菏泽都要举办国际牡丹文化旅游节，以推动观赏牡丹、丹皮经济与文化旅游全面融合。牡丹浑身是宝，曹州丹皮更是集历史、药效和文化于一身，既是中医智慧的结晶，也是菏泽地理与人文的独特标识。目前，菏泽正全面开发丹皮提取物用于现代中成药及保健品，使其科学价值与传统技艺相结合，为中医药现代化提供经典范例，继续延续其药用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