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葱

母亲手术后，乡邻都来看望，母亲如数家珍般说谁来过，谁派子女来过，然后做出结论——都是父亲人缘好。

前些天回家，见茶几上又放着几件礼品，我问，有客人来过？父亲说，谁谁来看你妈了。我妈早好了，怎么还来看望？父亲说，住得远，他昨天才听说的。但看得出，这个迟来的人，更令父亲兴奋，他开始不停地说这人年轻时与他关系多好。母亲插话说，大半辈子了，你爸总帮衬他，去年他家老人去世，还找你爸去做棺材，你爸都七十多了，拿斧头手都颤，可二话没说就去了。父亲说，我有十多年没干木匠活了，但村里已经没人会做棺材了。

父亲先是陶醉于好人缘带来的快乐，母亲的话，又让他沉浸于自己仍被人需要的骄傲之中。

我问他照顾母亲累不累？父亲却说，自从和母亲结婚，他就没让母亲操劳过，因为当时他听到一句闲话，说母亲嫁到我们这个穷家，不会有好日子。就为这句话，父亲暗暗较劲，说什么也要让母亲享福，不受任何委屈。这话可是我头次听说。仔细一想，怪不得，很少见母亲下地劳动。

我骤然发现，他们虽然老了，却仍有很强的自尊，甚至“虚荣”。而我却一直在漠视，以为给钱给物，就算尽了孝道。每次我给父亲钱，他都说，别给了，我有钱花。我以为不过是怕我破费，或者客套一句。其实，这好像……的确不是他太需要的。记得他说过几次，从他（到生产队）上班，就没缺过钱花。我知道，父亲为撑起这个家，学了木匠、电工、农机修理等多种手艺，但顶多也就是不缺零花吧？所以，我有一项引以为傲的事，就是婚后再没用过他的钱，虽然买房买车借过几次，但又还给了他。

我认为，这也是我表达孝意的一种方式。但是否，这给父亲造成一种失落？我给他钱，他说不要，其实就是一种婉拒，抑或是，对我这种孝顺方式的一种抵触？

“从我上班起，手里就没缺过钱。”到现在，我终于听懂这句貌似简单的话。父亲心里始终有一种骄傲，那就是为了这个家拼搏付出而生成的成就感。然而，他的这种骄傲，不但被我漠视，而且被我的“强势”所压制，我惯常的“布施”式的孝顺，将其视为老弱的所谓“关怀”，都在有意无意向他传递着这样的暗示——我比他强。

我好像找到让父亲开心的钥匙。我说，记得我刚上初二，您就给我买了块上海牌手表。父亲呵呵笑了，说，是先给你妈买了块红莲表，你整天缠着你妈要戴，可你是男孩子，戴坤表不好看，就给你买了那块上海牌的。我说，那年月手表是奢侈品，您可真舍得。父亲说，那时候，我木工活儿多得做不完，挣了不少钱。他接着补充说，你太奶奶活着时，槽子糕就没断过。我看到父亲的神情比任何一次从我手里接过钱更从容、自信。那次回家，是父亲最开心的一次。

我好像也顿悟孝顺的真谛——人老了，更需要被“捧”。多年来，在我所谓孝顺的幌子之下，父亲被严重“低估”了，他需要重新被“捧”起来。“捧”孝，才是最高级的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