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8日
第A06版:悦读汇

等 风

□杨依留

此生等过太多的东西,等过人,等过信,等过日,等过雨……具体当时等的缘由与过程,已经淹没在过往云烟里,变得模糊不清,或者一点也记不起来。唯有等风的缘由和过程,一直于脑海里清晰地存在。

多年前,还在外地求学时,在一个麦收季节,一个想家的百无聊赖的下午,翻着一本现在想不出名字的杂志,被其中一幅油画惊呆了。那是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位满脸沧桑,汗渗在皱纹里,豁着嘴,手缠着布条端着碗的“父亲”。“父亲”的身后是麦场,有打场用的工具。是打麦场的空隙,“父亲”喝水的情景。它让我想起在老家教书的父亲,在这个收麦的季节里,父亲一定跟这个“父亲”一模一样。这幅画被我从杂志上剪下来,陪着我,一直陪着,也在打麦场上,像那个“父亲”一样:汗渗在皱纹里,用因为镰刀所伤缠着皮条的手,端着豁了口的碗,喝浮着麦糠的半碗水的时候。

对农家而言,任何一个季节都没有收麦季重要。布谷鸟的叫声是喜人的,它一叫唤,就快收麦了。我可不像他们一样,每天每块麦田,都要在傍黑的时候去看看,在地头掐几个麦穗,用手搓搓,吹去麦糠,拣几粒麦,扔进嘴里嚼嚼,以判断麦子是否明天可以收割。我只去河东那块麦田,因为是沙滩地,麦子熟得最早,这块地收后,接着便是石灰窑,斜尖子,最后才是西南地。

父亲几天前在王庄集已经置办了镰刀、草帽。我喜欢麦秆编的圆沿草帽,两个妹妹喜欢布质的,父亲还是用那顶戴了多年的八角竹编的,母亲戴什么样的,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概还是顶那块兰条羊肚子毛巾吧。

父亲磨镰是高手,每个收麦前的傍晚,父亲总会在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下,一口气磨好七八张镰。每次看到父亲磨镰的时候,我都想:这是那位在讲台上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口若悬河地讲《论语》、谈《庄子》的父亲吗?“嗞啦嗞啦”的磨镰声是不是有点有辱斯文呢?胳膊疼了,腰疼了,手也磨了茧子,还有不小心被镰刀割破的口子。

麦要上场了。庄户人家是最惜地的,多半是好几家共同腾出点地儿公用,当做场(打麦场)。共用一个场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每场都会有很多劳力,所以一场场打得快,而且省力,突然下雨时也收得快。坏处是人家多了,要一家挨一家地打,持续打场的时间会久些。

我家的场是独立的。麦子进场后,要先垛在场的一角。早晨打扫干净场后,均匀地把麦子摊开。父亲的“麦忙假”已经结束,我要代替父亲碾场。我站在场的中心,牲口拉着碌碡,绕着我转。沉重的碌碡碾压过麦子,饱满的麦粒就从细长的麦秆脱离出来。碾到最后,上层是被碾压得扁平的麦秸,下面是一层厚厚的麦粒。如何把麦粒从一堆杂合体中彻底地分离出来呢?答案是:扬场。扬场需要风。用木锨把碾压后的所有,高高扬到空中,麦粒会留下来,而那些轻盈的杂物就会随风依次飘远。一季的麦,大概需要五六场才能打完。扬干净的麦粒收起来,腾出场地,以便明天继续打下一场。

聚好堆后,最好有南风或者东南风,因为我家场的北边和西边是村子,东边是一座座小山一样的麦垛,风过不来。大一点的风最好,可以扬低一点、快一点,省力又省时。最怕的是没有一丝丝风。先用木锨的一个角挑一点点,高高扬起,所扬的东西垂直而下。没风。失望地去树荫下喝口水等风,也便出现了罗中立《父亲》画面的情景。树叶纹丝不动,扬不出来,夜里万一下了雨这场麦可就泡汤了,明天也不能打场。用手撮起一小撮土,站起来,慢慢松开,土垂直而下,没有风。坐着等风是不行的,还有好多活要干,干一会活,就走过去,用木锨扬一锨。没风。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落在了地上。

不知不觉天黑了,还是回家吃点东西吧,母亲已经做好晚饭。不敢在屋里吃饭,怕有了风,看不见。就端着碗,蹲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看树叶。一旦看到树叶动,会立即放下碗,往场里奔去。可是树叶还是纹丝不动。焦躁的心绪让晚饭没有了滋味,草草扒拉几口后,便提着煤油灯带着铺盖回到场里。这一夜我得提着灯,让它陪着我等风。场的东边、南边已经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了,我知道那是跟我一样的人,跟我一块守着灯在等风的人。身体已经疲惫不堪,睡一觉是最好的,可是不能睡也不想睡,怕万一睡着,风来了,没有发觉。就这样呆坐着.一直等下去,一直到后半夜还是没有等来。

天底下,等不来的东西,都显得那么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