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坤
喜欢毛姆说的那句名言: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读书这件事情,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看着手边书,想说说自己与读书相关的一些回忆。
幼年的一束光
7岁之前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虽说算不上书香门第,但小时候触目可及的除了书还是书。外公去世前和隔两条街的八舅舅都是喜欢读书的人。
记忆中外公的照片和书籍被外婆仔细珍藏,轻易不示人。偶尔看到她拿着端详,照片夹在一本书里,情景温暖而又动人,让人充满向往。每次母亲来探亲的时候,我才可以跟随她打开装满书籍的樟木箱子,看她整理尘封已久的书籍,翻看相册,并说这些书等我上学后才能看。八舅舅隔三差五来家玩,同时教我诵读唐诗。他最初是民办教师,不太会说普通话,根本不可能产生抑扬顿挫的效果。我也是乡音土语不改,一板一眼很认真,屋里顿时充满欢快的气氛。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与别人不同的是,我小时候最先会背诵的诗歌竟然不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再就是印象里八舅舅最喜欢的是世界名著,几乎都是外国文学。我受他影响颇深,从小也是囫囵吞枣跟着看,很吃力地查字典给不认识的字注音,有时一段话要看几遍才明白说了什么。一本《简·爱》,一本《呼啸山庄》,影响我至今。我们也爱看武侠小说,尤其喜欢古龙的作品。都特别好奇陆小凤的四条眉毛是怎样的,傅红雪的刀拔不拔出来,花满楼为什么可以笑得那么阳光……
及至成年,有一次,依然在县城教书育人的八舅舅第一次来攀枝花做客,他早已成为教导主任。在书柜里看到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欣喜异常,那天我们边喝酒边聊,一晚上的话题都是古龙,也让我一下想起每年寒暑假的相处时光。他给我买的第一本书是《木偶奇遇记》,教会我做诚实的人,因为撒谎要长“长鼻子”;他给我讲解《围城》时专注的眼神,侃侃而谈每个角色,让我如醉如痴;我和他谈起大学里的《文学概论》《美学》课程,他一脸热忱……他家的书房很大,书柜很高,只有我可以随意出入。
八舅舅还喜欢古典文学、古典诗词类,拿现在的话来说,他是很文艺范儿的。我后来写诗,写一些现在看来会让人心灵疼痛的散文随笔,毫无疑问是受了他的影响。那时八舅舅最爱背诵的一首是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我那时候还在十年寒窗苦读,暑假回到老家,除了写作业,其余时间基本待在他的书房,看他摇头晃脑地背诵,普通话有了长进。每天一次,毫不夸张。并一再跟我强调:“陆游可是个大文学家!”再后来,我深爱陆游,钟情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取了网名“小楼听雨”。可以说,那时他已经在吟诵中完成了引领我步入文学殿堂的牵引。
八舅舅读书这一点偏好,听他说过是彻底吸收了自己父亲时不时背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带来的灵光。他钢笔字写得非常漂亮,“字如其人”是后来我懂事时的褒奖。现实中,造化往往弄人,八舅舅的婚姻好像与幸福并无太多关联。八舅母是大字不识的村妇,不爱说话不爱笑,曾经因为吵架烧过他的书。我一直不喜欢这个舅母,因为初二偷看《啼笑因缘》时她掐过我的胳膊,生疼。
家里的两个舅舅从没劝导和指点过我读书。他们只是读他们自己的。当年大舅下班回来,总会带一两本书,甚至很多时候通宵达旦地看。外婆从来不心疼煤油灯亮着,就是后来用电灯也没抱怨过电费。二舅从乡下进城,也是扎到外公的书箱前左翻右翻,有时候把之前看过的书拿出来再看。成年后我感慨那时候多美好,除了上班,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是自己的;那时候多美好,没有电视和网络,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读书。我记得回到攀枝花读书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一放学回家就习惯性倚在门口等八舅舅,路的那头从来就没有他的身影。
我就是在看着八舅舅和两个舅舅读书的过程里,很自然地也拿起书来读,从此真正地开始“看书”。看书中的插图,看书中能够认识的那些汉字。随着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想看书的念头也越来越重,最后外婆家又多了个喜欢读书的人。清楚记得小学期间读过的第一本大部头是《红楼梦》,这一读就读了几十年。
“你们都那么没日没夜地看书,饿了还不是一样得吃饭,看书看得出金山银山来嘛。”八舅母这样评价我们。说这话时是春节,八舅舅只是笑笑,大舅和二舅根本就没有任何回应。大家在鞭炮声里守夜,我躲在被窝里小声说“八舅母,丑八怪,不读书,不识字”。转眼间,大舅、二舅年事已高,而心爱的八舅舅几年前因病故去,想起这些小时候读书的事,仿佛又看到他戴着眼镜看《镜花缘》的样子,看到自己站在凳子上踮起脚跟打开书柜的样子。
大学的青涩日子
忠于书,毁于书。这是大学毕业之后,历经至少10年的读书体会。大学期间,几乎所有的时光都用在了跳舞和读书上。而本该在课堂中,上课的时间也都消磨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了。
那时候教写作课的姜华老师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读书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无所不读。让我至今羡慕不已的是,第一次去他家时看到的藏书,算得上坐拥书城。“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姜老师的志向从其藏书可见一斑。也是在那时起,我也想拥有自己的书房。
他的书橱上都贴了字条——免开尊口,概不外借。可见姜老师对这些书是何等宠爱。好在,书橱之外,随处可见的书中,我看到了余光中的《招魂的短笛》,拿起来端详,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翻看。姜老师许是看到了我心中的喜欢,跟我说;“拿去看吧,想着还回来。”当年觉得这是我听到的最符合心意的一句话。我记得及时归还后他又借给我看别的书,因为我特意给书包了书皮。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爱上鲁迅、萧红、张爱玲。
我曾经在博客写了一篇文章《我记得的老师》,里面写到姜华老师对学生的宽容和恩慈。特别感恩他对我的宽容,那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对一个喜欢读书的年轻人最大的慈悲。因为我曾偷偷旷课去图书馆看书被他遇到。读书期间,我喜欢投稿赚取零花钱,写完先拿给姜老师帮忙修改,邮寄给当地报社,抑或是参加学校写作比赛。每每拿到稿费,我们师生二人总会去吃一碗便宜的醪糟汤圆,他说“给你一点甜头”。如今,姜华老师也早已驾鹤西去,每每想起往事,依然对当年他给我的鼓励与指点心存无限感激,想起他在教学楼天台教我们跳国标,就泪盈于睫。
大学期间,即便在期中期末考试前的紧张氛围中,我仍然读我的闲书。奇怪的是,每当考试,我随手翻过的教科书上那些内容就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一页页闪过,考试分数自然达标,最终顺利毕业。这让我想到触类旁通和殊途同归,原来读闲书也是有好处的。书,读得多了,内心越来越纯净。人,也就越来越有人的样子。
毁于书之谈,也许是我言过其实。因为内心的单纯,越发不愿随波逐流,越发不愿违背自己的良心。在物质上,因为这么多的看不惯与不愿,让很多机会和财富失之交臂,收获的只是精神上的自以为豪。被别人断定为傻瓜,自己内心却活成了帝王。其实,我知道,我毁掉的只是在别人看来本该轻易得到的金钱以至荣光。可是,因为书的光芒覆盖了一切,我甘愿如此。在这一点上,我敬重那些放弃一切虔诚朝圣的人,他们的每一次祈祷、长揖、跪拜,他们走向心中圣地的每一步,都是接近信仰的每一步。
每一本好书,都是我的信仰。每一座书殿,都是我的圣地。
儿子的书香童年
我小时候的经历,企图复制给儿子。这属于痴人说梦范畴。外婆、八舅舅、大舅、二舅的爱与关怀,我哪里能够复制呢?八舅舅家的书香,他牵着我走在暮色里,给我讲高尔基的《童年》,我哪里能够复制呢?成家之后,最无法舍弃的依然是书。
自己订阅的杂志《南风窗》《读者》《青年文摘》《收获》《当代》,过了好多年,仍然舍不得丢弃。就像外婆家老屋门前自己亲手栽种的南瓜藤,枯干了好久,还是不忍心亲手把它拔掉。即便,这枯藤能够用来取暖,能够用来生火做饭。
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开一个旧书铺。我会介绍说:这是一个企图让朋友们会心微笑的小店铺,只销售旧书、旧杂志。旧纸张上的每一个汉字仍然充满活力。上架的都是1990-2008年出版的《父母必读》《青年文摘》《读者》《为了孩子》等旧杂志。杂志都是我个人自费曾经订阅或购买的,转眼多年过去了,杂志依然因那些文字年轻,当年阅读这些文字的人已至中年。不为银子,只为“悦”读。定价只是给这些陈年杂志一种应有的尊重,定价只是一种象征。其实,就一本杂志而言,也许内容文字中某一句话就已经远远超越这本杂志本身的价值。一句话或者一篇文章带给你的启发和感悟,是无价的。我只是想寻找那些真正喜欢读书的人,寻找一种因读书而来的温暖。书,其实应该送给朋友的。也许送,才会让这些书更有尊严,尽管我知道这与尊严无关。你买旧书、旧杂志,不论数量多少,我都会送你一本新书,是一本值得一读的新书。可惜的是,至今我没有开张,但我已经拥有一个阅读推广工作室,取名麦兜。
儿子出生之后,我给他订阅了《幼儿智力世界》《幼儿画报》《幼儿故事》,订阅了三年,直到他不再满足于这些精美的幼儿杂志。再大一点开始看网友推荐的绘本翻译家阿甲先生的书,后来儿子就读了很多经典绘本、脍炙人口的名著。如今儿子已经工作,这些书早就进了废品收购人的尼龙袋。书读得多了,越发感受到读书的好处一言难尽,觉得读书的好处根本就是语言无能为力的。自然就想起小时候读书的一些事情,然后努力给儿子复制当时的“读书境况”,可惜的是,这几乎是一场真正奢侈的梦想。
除了童书和绘本,我永远无法为他提供我小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作业的宽松时间,外公和舅舅们每天与书为伍那种安然自得的氛围,没有任何干扰,纯净得只剩下鸡鸣狗吠的院落。我能做的,也只能尽力把简朴的家用书随意妆点,然后尽可能带动他随时拿起这些书来阅读。让我稍感安慰的是,儿子还是或多或少受了些有益的影响,至少他也会随手拿起书来阅读,阅读后会有自己独立的感触和评说。初三毕业期间,他津津有味地阅读了《明朝那些事儿》,读后跟我说:“原来历史是这个样子啊!”我就觉得,这书,他真的读进去了,让人欣喜的是,他因为书中这些文字读出了故事背后的内容。高考结束后,我帮他收拾教材课本,里面夹杂着几本书——《家》《文化苦旅》《平凡的世界》《德伯家的苔丝》《瓦尔登湖》。他已经有他的阅读范围。我不知道儿子将来会不会同样记得这些小时候的事,会不会也给他的孩子用书把简单的家妆点得有一点书香的味道。
我的读书计划
这个读书计划是2000年拟定后就坚定不移执行到现在的,二十多年了无怨无悔。每年系统性读100本书,涉及面广,庞杂。在阅读的过程中粗读后筛选喜欢的再读一遍,最后精读极少部分并收藏于书柜,以便日后查阅和推荐给身边愿意看书的人。我知道自身力量小,影响面窄,但依然不疾不徐做着这件事,我喜欢它的持续性和不可淘汰性。我还是照样买书赠与热爱阅读的朋友,尽管这也耗费精力寻找,很庆幸没有被他们拒绝。八舅舅的身影还是会浮现脑海,我做着他不曾做过的事——赠书。相信那个世界的他,若有感知,也会朝我竖起大拇指。
去过丽江的人都记得沐王府的牌坊上有四个大字:天雨流芳。那是一句纳西语,翻译过来就是“去读书吧”。走过路过的朋友啊,当你们看到我的这篇文章时,不要忘记去读书吧,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