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锋
父亲摔伤那年,上初三的姐姐被迫辍学了。给父亲做手术的钱都是东借西凑的,家里困顿得揭不开锅,供养两个上学娃再无可能了。姐姐在家陪着母亲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半个月后,就去了县城的表舅家。表舅家几年前把临街的一面墙打通,在家里开了个小商店。表舅在食品厂上班,表舅妈一个人打理小商店,加上买菜做饭忙得团团转,可随着表舅家的弟弟到了上学的年龄,城里上下学要接送孩子,就有些忙不过来,听说姐姐辍学了,就想着让姐姐去商店帮忙。
姐姐在表舅的商店当营业员,每个月都拿回来十几元的工资,父亲的伤病也恢复得很快,刚能坐起来,就托人找了些手工糊裱的活儿做,日子看着慢慢有了起色,母亲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走路也仿佛有了劲儿。
逢年过节,母亲就领着我去表舅家走亲戚。城里人稀罕乡下的土特产,母亲就带了核桃、红枣、板栗,回来时大包小包又塞满城里人穿不上的旧衣服,还能将就着穿的,母亲就补补给父亲穿、给我穿,太破的,母亲就剪成小片抹袼褙。转眼快到中秋节,农忙走不开,母亲就打发我去给表舅送些秋天地里产的红薯、土豆,还有一大口袋花生、核桃,我坐着顺路车高高兴兴地进城了。
好长时间没有见我,姐姐高兴地不得了,一会在我的脸上捏捏,说怎么瘦了,一会又摩挲着我的头发,说头发长了该理了。表舅家的弟弟小我两岁,正是人来疯的年纪,缠着我要我陪他下跳棋,一会又拿出跳绳要跟我比赛,隔会儿,又神神秘秘拉我到街口,瞅着没人注意,从怀里掏出两块圆圆的金黄色点心。点心中间有一个“福”字,弟弟说这不是点心,是中秋节吃的月饼。每年过中秋都是母亲做的馒头月饼,馒头做成圆月形状,里面嵌着红枣、核桃仁,城里的月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弟弟拿着月饼放在我的鼻子下面:“哥哥,很香的,你闻!可……我们拉钩,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我爸妈!”
那天我吃到了从来没有吃到过的城里的月饼,轻轻咬一口,那种醇香,那种甜腻,就在齿舌间荡来荡去,顺着食道一直香甜到了心坎上。吃过晚饭,弟弟又拉着我跑出去,我俩躲到黑暗的角落里,一人又吃了一块让人难忘的月饼,这次是五仁馅的,满嘴都是花生和芝麻的香味。
第二天,我就背着两大包旧衣服回了家。中秋节那天,母亲泡了花生、枣子准备做馒头月饼,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我不由得吞咽着口水,味蕾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两块城里的月饼上,多香甜的月饼呀!可那天中午,姐姐却突然背着衣物哭丧着脸回家了,送姐姐回来的是表舅妈的亲戚,和母亲在门外嘟嘟咕咕好一阵,最后塞给母亲一盒月饼就走了。
我放学回家时,父亲正暴跳如雷:“你说月饼不是你拿的,那是谁拿的?”姐姐躲在母亲身后哽咽地辩解:“真不是我拿的!”“那怎么好好的每盒里面都少一块呢?而且好几盒都这样!”父亲的声音高得吓人。我嘴唇嗫嚅着,可抬眼看着父亲因愤怒变形的脸,却最终没敢发出声。
圆月挂在了树梢上,母亲虔诚地祭月后,我们围坐在庭院里,却少了往年的欢声笑语。月光泻下,亮白如昼。母亲拿了一块城里的圆月饼硬塞到姐姐手里,月光下姐姐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母亲也给了我一块,这是期盼已久的城里的月饼,可在嘴里咀嚼着,却没有想象中的香甜。入冬后不久,姐姐就被许配到了邻村一户人家,穿着大红棉袄的王媒婆说得唾沫星飞溅,要做我姐夫的那人我见过,时常吆喝一群羊打门前经过。
很多年后的中秋节,我给母亲和姐姐买了广式的、苏式的好几种包装精美的月饼,开着车赶回老家。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跟姐姐说起,那年我跟弟弟偷吃月饼的事情。母亲不断给我使眼色,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桌子上堆满了新课本,姐姐正在给上小学的外甥女包书皮,然后抬头瞅着我笑了:“有这回事吗?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