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伟建
传统意义上的棉衣是用棉花做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尽管,我早已不再穿这种传统意义上的棉衣。
寒冬来临,我穿什么呢?不太冷的时候,穿轻薄的丝棉衣服。最冷的时节里,穿几天羽绒服。最近几年,办公室、家里都有了暖气,连羽绒服都很少穿了。
衣橱里放着两三件闲置的羽绒服。去年,给了岳母一件,她要加工一件羽绒棉裤。我说,把我的羽绒服拿去,把羽绒取出作填充物吧。还说,我这件是前几年买的,羽绒质好量大,现在恐怕难买到这么好的了。她很高兴。
二十几年前,我在曲阜读书那会儿,学校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的黑布棉袄。开始是一个行为乖张的搞艺术的哥们儿穿的,留长发,常在校园里晃荡,看着很酷。不少同学见了,都想效仿。问他是在哪儿买的?这哥们说,是家里老娘做的。这东西,市场上根本买不着。
住在城里的同学听说后,退缩了。上哪儿弄棉花去呢?就算有棉花,老娘会做这样的针线活吗?家在农村的伙计回家后,还真央求老娘做了一件,穿了来,在校园里招摇。我记得,有一年,学校里穿黑布棉袄的哥们还真不少,简直成了一道风景。这风景,现在想来,遥远得令人怀念。
于是,每到寒冬来临,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棉花,想起种棉生活,想起针线,想起会做针线活的母亲,还有故去的姥姥。
种棉花、收棉花,将收来的棉花加工成棉絮,纺线子,打袼褙,套棉衣,做棉鞋,哪样不是功夫?哪样不需劳动?一针一线,哪样不劳心、不费神?以前,多数家庭孩子多,为孩子们做棉衣可是件大工程。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早做准备。拆拆洗洗,缝缝补补,都要时间啊!
我小时候穿的很多棉衣都是姥姥做的。每年秋后,母亲就把她叫到家里来,帮着做饭、套棉衣。小时,只觉得刚套好的棉袄暖和,不知感恩,等懂了的时候,姥姥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姥姥没进过校门,出了一辈子力,干了一辈子活。做棉衣,她很有经验,根本不用尺子量,用手比量比量,就能直接下剪子裁布。裁好布,铺棉花,铺完棉花动针线。铺棉花讲究均匀,走针线讲究针脚匀实,弄不好,会出现布棉两张皮,没法穿。
做好新棉衣,穿在身上,母亲给我扯扯衣袖、衣角,整整衣领、衣扣,还时不时地用力拍拍肩头和背部,每个举动,都让我感到温馨幸福。我觉得老人做的棉衣里,有种特殊的味道,很好闻。棉花的味道、家染棉布的味道、土地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我会望着刚刚做好的棉衣呆呆地出神。
我穿着这样的棉衣,跟周围的小伙伴们一样,在寒冬里疯跑,在疯跑中成长,年复一年。那样的日子里,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只知道,穿上棉衣可以暖和,可以过冬。
当我走进城市,便开始作别我的乡野生活,连同那些曾经穿过的棉衣。它们,都被我丢弃了。
二十多年的光阴,改变了我的容颜、我的思想,连同故乡的模样。一场又一场的风,从村口进入村子,带给了村庄很多新鲜的生命,也把人一茬茬地吹老了。每次回村,总有几个老人使劲眯了眼端详我,直到我凑近他们的耳根大声地说出自己的乳名,他们才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埋怨自己真老了、不中用了。
每个人都无法预知自己将来会在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当姥姥几年前以九十岁高龄告别这个世界时,我已十几年没穿过她做的棉衣了。
现在,我穿着所谓的棉服,不觉得冷,只是觉得离土地有些远。我穿的是鸟儿的羽毛。有时我会想,我这件衣服里,究竟填充了多少只鸭的鸭绒呢?它们在被杀死的那一刻,知道这些鸭绒的用途吗?
我还是觉得传统的棉衣有人情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首《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别管时空怎么变化,那渗透在一针一线之中的血脉亲情始终如一啊!
窗外,寒月不语,四周寂静,我心已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