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萌萌
在老家旧屋的房梁上,悬挂着一只篮子,是姥姥用秫秸编织的,精巧坚固,经年累月,沉重的岁月都沉淀在里面。
姥姥是个勤恳人。姥爷走得早,姥姥三十多岁就扛起养家糊口的担子。平日做完农活,便编些篮子、筐子、篓子等家什拿到集市上卖,编得多了,手上茧子厚厚一层。年幼的大姨、舅舅也会带着母亲一起学做活,家务渐渐也算有个分担。后来手脚不太利索的她,便把家里的编织营生交给了大姨,自己去大户人家帮忙,挣些口食。
因这家境,大姨适龄却并未进过学堂,只在家里学做活。姥姥心知大姨委屈,总是偷偷从房梁上的篮子里拿些点心果子带给大姨,大姨则偷偷分给弟弟妹妹。舅舅一直受姥姥钟爱,每次偷摸梁篮子里的“宝贝”,姥姥仅是说教,从未动过分毫,与舅舅同龄的母亲则不然,每次被逮到,都是轻则怪罪,重则藤条加身。因此母亲彼时总是会生几日闷气,不过时日一多也便忘却了亦或是习惯了,但也是再不敢从篮中取果子吃了。
母亲虽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但是最机灵聪慧。姥姥村南傍河处有片桃园,每每油桃成熟时,母亲总是循着香味去拜访园中那位老翁。母亲称他为马爷,起初见母亲乖巧,则会赏赐几颗桃子给她,后来母亲见马爷年老不便,便会给他捡一捆一捆的柴火送去,来回多了,便熟络起来,母亲得的桃子也多了。有次,马爷从柜子掏出了一大兜核桃,倾囊相送,母亲推脱不掉,收了半兜。到家,姥姥见状,一边夸赞母亲,一边取下篮子把核桃往里放,四十颗有余!看着满满当当的篮子被挂了上去,母亲笑得灿烂,之后再仰头看向头顶上的篮子时,她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感觉自己即便伸手去取核桃吃,也不会受到惩戒了。
多年以后,家里光景好了,几个孩子相继成家,姥姥也逐渐年迈,那只篮子还一直在那里挂着。每值年初二,来姥姥家拜年的子女、外孙挤满小院,好生热闹。小辈们给姥姥磕完头拜过年后,姥姥便会颤颤巍巍地踩着凳子取下梁上的篮子,拿些备好的糖果点心给外孙们。大姨和母亲见了总是责备,不许她再把篮子挂上去了,当然好强的姥姥是不会听的。
再后来,姥姥遭了病,下不了床。我跟着母亲去看了她多次。每次见她,我总是哭着不吱声,甚至连姥姥都不会喊了。姥姥轻声唤我过去,摸着头安慰我,让我自己去取梁篮子里的好吃的,说着“你长大了,自己能够着了”。我不去,姥姥便支舅舅去取来塞给我。果子在我手里攥化了,也没能止住我的哭。
姥姥卧病在床没多久就走了。母亲这座平日坚固的石塔,顷然坍塌了,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猛地抽离了出去,也倒在了床上。记不清是第几天的清早,母亲火急火燎地蹬上自行车就出去了,回来便见她抱着一团东西,用白布包裹着,掀开来,是姥姥家挂在梁上的那只篮子。就这样,母亲把它挂上了旧屋的横梁。每值佳节,母亲便会学着姥姥,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将篮子取下,放入一些点心果子,再将其挂回原处。
时光轮转,我业已娶妻生子,母亲也渐渐年迈,家里旧房翻新后又重新在天花板上嵌了钩子,把那只篮子挂了上去,只不过母亲不再往里放东西了。篮子经过岁月的侵蚀,也斑驳了许多,但仍稳稳地悬在上面,看起来就像那时遭病后的姥姥,瘦弱却仍旧坚定。隔三差五,我便带着儿子去老家看看母亲,也看看它。
日子久了,篮子上附着层层尘土,像岁月一样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