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2024年01月17日
第A5版:文学副刊

半瓶酱油

陈奇

要说一个大病初愈的人,竟急不可耐地抓起酱油瓶,一仰脖子咕噔咕噔一气喝下半瓶酱油,无论是过去和现在,人们都会疑惑不解:咋回事?疯了!酱油是一种调味品,既不挡饥,又不挡渴,谁会喝它?然而,这个令人无法相信、难以启齿的故事,所要讲述喝酱油的主人公就是我。

那是1965年盛夏,时称菏泽县(现为牡丹区)的黄河滩区高庄、李村一带疟疾大流行,那年11岁的我不幸患上严重的疟疾病。当地乡亲们都知道,凡得这病的人,大约要在7天的时间里一阵子热、一阵子冷的,尤其是头疼得厉害。我在热的时候,多么渴望找一个凉爽些的地方,可到哪里去找?当时点煤油灯照明,连电都没有,哪会有风扇、空调啊!没办法,我只得把自己关在屋里,赤裸着身子躺在还有些凉意的土地面上。时而又冷得不得了,盛暑天气,我躺在床上又盖上两三床被子还感觉冷得厉害,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同时,头疼得像开裂了似的,只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

母亲看我患上如此严重的疟疾病,天天时热时冷,要不瘫地上,要不蜷缩在床上。一天到晚,除了硬喝点面汤,近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她急得六神无主,万般无奈地四处找人打听询问治疗方法。可街坊邻居都摇头说:“没啥好法,得这病的人死多了,没有特效药,七天的爆发期撑过去了就活,撑不过去就死!”闻听此言,母亲可吓坏了,本来不迷信的她,只好找个“老天爷”画像,又磕头,又烧香,祈祷上天保佑我不死。在当时连糠菜都吃不饱、饥民成群的情况下,母亲不知作了多大的难,弄到两个鸡蛋煮熟让我吃下去补补身子。可我却口苦得厉害,一点点胃口都没有,竟连半个鸡蛋也吃不下。为了让母亲得到一丝安慰,少受些煎熬,我在她不注意时,悄悄地把两个鸡蛋塞给了小我两岁的三弟,示意他替我吃了。且给母亲说自己把鸡蛋吃下去了,没啥事了。

就这样,炼狱般地终于熬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疟疾爆发期总算过去了,其鲜明的特征就是觉得馋得厉害,非常想吃肉,可我又知道这完全是一种奢望。十里八乡,一年四季,谁家闻过腥味啊!况且我们一家老小,因父亲不幸被卷入一起冤假错案而遭受革职发配,从县城搬家到这黄河岸边的髙庄公社(现为高庄镇),没地方住,被民政部门安排到高庄集村南四不靠庄的荒郊野外、公社为滩区灾民所搭建的一处三间土坯房里安身。一家人要土地没土地,要劳力没劳力,日子过得比当地老百姓还苦。平时,我们兄弟四人上学买书买本子,都是带上一两个或三五个鸡蛋先去公社驻地的土产商店换了钱再去买……

肉是绝对吃不上的,这馋恁很咋办?我突然想到在县城居住时曾吃过酱油,此时若弄点酱油喝喝,倒也能解解馋啊。于是,我眼前一亮,便把此想法告诉了母亲。她当即安排三弟去五六里路外的高庄公社驻地高庄集供销社去打酱油。三弟见我馋成这个样子,没有多说什么,随即抓起瓶子,接过娘给的两毛钱,就向高庄集方向一路飞奔。我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时而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家西边的大路上,向高庄集方向张望,盼望着三弟能尽快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我站在路中央,终于看到三弟掂着瓶子奔跑而来。我咽着口水,急不可待地向前接应,两人很快相遇了。我一把从三弟手里抢过酱油瓶子,仰起脖子,咕噔咕噔喝了起来……

一气半瓶子下肚了,好解馋,好过瘾,只觉得天下最美是酱油啊!这个时候我目光才转向九岁的弟弟,同样被饿得面黄肌瘦的他,为了让我尽快喝到酱油,在大热天长时间奔跑,累得小脸蜡黄近乎土色。他只顾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子从头发上直往下流……

时至今日,近乎一个甲子过去了,1954年出生的我,已届古稀,早已从职位上退休。在兰州市委任职多年的三弟也已67岁,我们都到了人生的暮年。2023年国庆节,三弟从兰州回到菏泽老家,我们兄弟见面,谈到这58年前哥俩一个买酱油、一个喝酱油的往事,竟记忆犹新,如同昨日。两个人感慨万千,双双眼眶里蓄满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