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来源: 发表时间: 2024-11-27 09:45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
贾樟柯电影《风流一代》上映当天,我去位于上海繁华商圈的一家影院观影,《风流一代》一天只放映两场。买了十点多的早场票,除了我和先生,还有一个年轻人。我们仨“包场”了。不知是因为早场,又是上班日,还是文艺片在这个时代自带“冷感”,抑或贾樟柯电影的“遇冷”……总之这天,上海的确开始冷了。整个夏天不正常的异常炎热,到今天的突冷。这种冷感,让人不适。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世界电影的各种艺术探索仿佛尝试殆尽,1988年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好似一首艺术电影的挽歌。而中国电影刚刚起步,与诗歌、先锋小说、摇滚乐一样,焕发出异样光彩,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拍摄出《黄土地》《孩子王》《霸王别姬》《活着》这样有浓重本土特色的艺术电影,富有历史感,贴近大地,活色生香。我们,六十年代生人,如同贾樟柯一样,都是看着这些电影,听着摇滚乐,读着诗歌成长的。我们,自称是最后一代浪漫主义者,或者,就是贾樟柯心中的“风流一代”。
贾樟柯的电影,也将最绚丽的镜头定格在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这段时间,早期的《小武》《任逍遥》《站台》《三峡好人》,与那个火热的时代同步,是他才华的巅峰。近年的《山河故人》,以及这部《风流一代》,不过是在反刍、回顾、追寻那个渐行渐远的艺术电影的“似水年华”。
可惜那个艺术勃发的春天非常短暂,与世界电影趋势接轨的同时,一并卷入消费主义、技术主义大潮。第五代导演纷纷转向商业电影,学会讲故事一再反转,学会烧钱大制作,学会利用明星及粉丝流量,学会宣传炒作、网播路演,总之用种种办法,吸引大众掏钱走进电影院。这其中,当然不乏善用镜头、会讲故事、富有节奏、制作精良的好看电影。相比之下,贾樟柯显得不那么会变通。
小津安二郎在电影遇冷时,面对批评者讥刺他偏执、一辈子拍“同一部电影”,回应说,“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贾樟柯,大约一辈子也只做自己的豆腐。《风流一代》,是贾樟柯对电影生涯的一次小结,依旧秉承他以往的电影手法与电影风格——
线性时间展开,四个城市的空间转移。从2001年的大同,到2006年的奉节,到2022年的珠海,再回到大同。时间跨度21年,在线性时间中镜头平面展开,起点是大同,终点依旧是大同。但时间不是圆的,不是循环往复的,回到起点后,一切却无法回到初始,一切已然改变。贾樟柯说,他用22年完成这部电影的拍摄,特意挑选22日这天上映。除了用字幕明确标识时间与空间转变外,与以往电影一样,贾樟柯通过穿插19首年代歌曲来标识时间。他的人物是年代人物。
弱化故事情节、消解戏剧化。这一点,也与小津安二郎相同,即:不依靠故事情节吸引观众,弱化、消解戏剧化冲突,甚至放弃逻辑关联,只通过镜头画面,呈现人物在情境中的相互关系、情感交流以及自我的内在精神变化,或者呈现人物与时代、与社会之间的关联。在《小武》《任逍遥》中,剧情冲突多少存在,在《风流一代》中,情节性、故事性、戏剧性进一步消解:小城艺人赵巧巧(赵涛饰)与郭斌(李竺斌饰)的相恋、分离、分手、重逢,简单的剧情可有可无,仅仅为了叙述的便利,或仅仅为了呈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及时代氛围。
纪录片式的拍摄手法,这固然使贾樟柯电影贴“地气”,也不免抑制想象力。与弱化情节及戏剧冲突一样,纪录片式拍摄手法,也容易使电影显得单调、不那么好看。在《风流一代》中,贾樟柯有意消解“好看”,连人物对话都尽可能取消,代之以字幕来交代情节,有一种回到默片的感觉。这样处理,必须有丰沛的细节、浓烈的氛围感,演员得有饱满情绪,才能让观众沉浸其中。《任逍遥》里,斌斌和小沛两个混混,艺人巧巧,都相当接地气,生动呈现人物的内在精神;《三峡好人》在不动声色中,呈现诸多细节。《风流一代》却在细节上显得干枯,是贾樟柯江郎才尽了,还是学会含混圆融了?巧巧在大同街巷穿梭往来,在奉节寻寻觅觅,似乎无法融入环境,也缺乏人物的内在精神深度。
一成不变的主演。小津安二郎和侯麦,也喜欢固定演员班底。《晚春》中演女儿的原节子,在《秋日和》中演嫁女的母亲;《好姻缘》中待嫁少女,在《秋天的故事》中已人到中年。在导演心中,演员是与角色一同成长的。赵涛是贾樟柯的永恒女主,无可厚非。2001年的艺人赵巧巧有着时代赋予的“劲劲儿”,光彩、挺拔、骄傲;在奉节寻找爱人的巧巧,失去爱情的女人,迷惘,无所适从,有随波逐流的麻木感;等年老腿残的郭斌回到大同,见到的是憔悴、孤单、无爱、也无希望的超市收银员赵巧巧。但在《山河故人》与《风流一代》中,演员赵涛也许自我个体意识太强,似乎很难如早期电影一般融入角色,她游离于场景外,像是一个旁观者。这个旁观视角,更像贾樟柯自己的。贾樟柯从赵涛的眼睛,看着故乡大同20年的变迁,看着三峡移民的命运,看着疫情后社会的变化。这双眼睛甚至在旁观赵巧巧——从一个“劲劲儿”的赵巧巧,变成一个身心俱疲的中年妇人,从跳舞歌唱的“风流一代”,变成一个勉强“活着”的卑微之人。
《风流一代》中,我尤其注意到,贾樟柯对时代人物面孔,予以特别的关照、悲悯的喜爱。他大量使用近景镜头,尤其是特写镜头,呈现人物的面孔、手、脚;用摄影机,记录下人物面孔的变化:当赵巧巧与老病的郭斌重逢,孤单、憔悴、艰辛、悲伤写满她的面庞,她一口一口吃下冷包子,泪水慢慢充溢了双眼。
从贾樟柯一再回顾、追忆的上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小视频的吸引力逐渐压过了大银幕,这是贾樟柯作为电影人的悲伤;机器人在理性分析人的情感的同时,人也变得机械化,这是贾樟柯作为人的悲伤。《风流一代》开始于2001年大同冬天,女人们在笑、在歌唱,生动喜悦的面庞,简陋演出场所聚集着那么多人。电影结束于同样的大同冬天,雪花纷飞,同样的公园,空空荡荡的街面,一个舞台上,有气无力的歌手、机器人般的舞者,台下空空荡荡,只有老去的赵巧巧和郭斌站着看。老去的贾樟柯,似乎也身心俱疲,连摄影机都冻住了。
尽管如此,贾樟柯不会如机器人般永远不会悲伤。《风流一代》开始于脑浊乐队的《野火》,歌唱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片尾音乐,是崔健的《继续》,贾樟柯说他要“咬紧牙关站立着”,正如赵巧巧加入夜跑的人群,沉默地一起奔跑在深夜雪中,正同《山河故人》中老去的沈涛,在雪中跳起年轻时的迪斯科。(赵荔红 作者为散文作家、电影评论家)